小说节选一: $ z& F+ _" ~2 e7 Z. h. [
我和蓝玉一到昆明机场,迎接我们的是铺天盖地关于雪灾的消息。 交通通讯电力中断,房屋倒塌,路基受损,滑坡,雪崩,雪一直下……昏天暗地。 迪庆机场已经关闭,我们只能一点一点靠近,飞抵丽江时,天已经黑了,狂风夹着透心的冰冷直穿我的身体,表层的感觉都已麻木,只剩心底的一团焦灼,我不能停,我必须走。我们找了几家户外俱乐部,他们都说路况不明,不敢冒然上路,最早也要等到天亮。我说我们给钱,多少都行,他们说不是钱的问题。 走在古城的石板路上,我越来越懊恼,零星飘落的雪花钻进我的衣领,我烦躁地一把把它挥出去,尽管它渺小得只剩一点微凉。“你说他们这叫什么越野俱乐部,花拳绣腿,你说说看,他们这叫什么,什么破烂玩艺!” 蓝玉一手搭上我的肩,用力捏了捏,他没有说劝慰的话,路过几家客栈,他都让我在外面等,他进去看看,看到最后,他说,住下吧,没辙了。那些自驾车队,也不愿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连夜赶路。 躺在温暖干净的被窝里,一夜无眠,打电话给他,仍然没有信号。我不知道他晚上能不能暖暖地睡下,在这样酷冷的天气,他的肠胃受得了吗,如果他感冒发烧了,缺医少药的,可怎么办?最担心的还是,如果他在路上! 天一亮我们立刻上路,雪已经停了,路面上并无积雪,薄薄的冰层发出阴冷的光,天色灰惨惨的,车缓缓向千山万水之外的远方爬行,我紧皱着眉头,满眼怨毒,几欲推门下车,下了车起码我能感觉到我在走,我在向他靠近。蓝玉拍拍我的肩,他说,上路就好了。 快到迪庆的时候,得到一个好消息,那边雪已经停了,迪庆到德钦的通讯今天可望连通,而且,路面也在加紧抢修,今明之内,德钦经维西到达迪庆的公路可能通车。目前还没有林家喻的消息,他被困在雪山脚下的明西村,到德钦县城正常行车要二个半小时,沿途悬崖绝壁无草木保护,大雪积压造成泥石滑坡,阻断道路,绝壁之下便是水流湍急的澜沧江,若强行上路,危险随时会发生。我心里默默传话给他:宝,老实在那儿待着,等我去接你,别急,千万别着急! 午后到达迪庆,与留守在那里的陈家惠的助理黄少康和林家喻的造型师会合。陈家惠已经带领工作组返回香港,太多事等着她去处理。少康带我们去救灾指挥部了解事情的最新进展,最新情况是,林家喻他们一早徒步出发,由工程车接应,目前已经抵达德钦,正向迪庆靠近,迪庆方面已经派车接应,一路上会十分注意安全,请我们务必放心。他们说林家喻对他们藏族人的感情让他们很感动,我不知此话怎讲,当时的情况也不容我多问,对讲机电话响成一团乱,我只能要求自己相信他们,坐下来耐心等,除了等,我还能做什么。 用手扫开会客室窗玻璃上纵横的水雾往外看,天色明亮,亮得刺眼,听说这里离太阳很近,我想太阳也等不及要出门溜达溜达了吧。时不时拨打他的手机,要命的关机提示音,真的快要了我的命!蓝玉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烟,对他欠欠嘴角,算是笑了。他说这个地方很迷人,一年四季都很美,林家喻这次真是好命,他来了好多回,都没遇到这么大雪,回来了一定要他好好说说。听着雪崩频频的轰响,行走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绝境,手一伸就是天,漫天大雪,一边是绝壁,一边是藏地神山卡瓦格博,脚下还有澜沧江,这种神圣的光荣,够他炫耀一辈子了。我捶他一拳,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讲笑,但经他这么一说,我感觉好受了一些。 不知多久之后,一个工作人员进来,问谁是钟耀明,我只觉心跳骤然停止,一秒之后,狂跳不止,跳得太快了,扯得我疼,我无法判断事情发展的方向,几天几夜,我祈祷着天随我愿,但它没有一次站在我这边,我越来越悲观。 “我是。” “林家喻有话跟你说。” 他有话跟我说!从来没想过他有话跟我说也会如此艰难。我抓过对讲机,颤抖得说不出话,内心的涌动从眼睛里漏出来,铺了一满脸。 “喂?阿Keen吗?喂?我是家喻。”声音嘶嘶啦啦的,但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我是我,你还好吗?Terry好吗?”我抹了一把脸,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嗯,我很好,我们都很好,马上到了,你怎么来了?有没有带羽绒服?咳咳,没事,我……” “你怎么啦?” “Keen,我是Terry,他没事,有点咳嗽。我们到达迪庆可能已经很晚了,你们不要着急,我们路上很安全,我会让他休息,见面再谈。” 我尽量把脑袋放空,回想着他的话,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同往日的成分,很坚定,也很单纯,我想是大山带给他的。我微微闭目来回在脑子里播放他的声音,舍不得忘。 他们又徒步了一段塌方的路段,过了维西,路开始畅顺,终于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十一点。我们都尽量克制。吃饭,说话,温情洋溢。为保证用水,我们被重新安排到新开张的客栈,然后,各自散去。一进客房,我紧紧搂住他。 节选二:
/ `3 H/ _- @+ G- ^0 |9 N死心塌地地坚持着遗忘,不看电视,不看报纸,同事聚会朋友相约我总是忙,好象前生拖欠的事情也一起集中起来找我,从来没有这么忙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快,渐渐地不该记住的似乎都已经忘了。 和医生坐在石澳的沙滩上,喝酒,从日上三竿喝到落霞满天。他说他还记得我们,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病人。他记得真切的,不是我。看着沙滩上沉溺在救生圈被浪推涌无法起身的游人,他说,我们有时候就是这样,抱着救生圈就觉得抓住了生命,死死不愿放手,却不料当我们扔掉救生圈勇敢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早已到达最安全的陆地。 没有谁是谁的生命。 钟夫人说早晚要娶妻生子,不如和爱琳试试先订婚,也给她一个交待。钟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外面下着雨,我对着雨说,好。 申凤美已经做了妈妈,女儿眼睛像她,很漂亮。我把请柬给她的时候,她哭了,她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哭,我能判断的是她哭不是因为她开心。 蓝玉接过请柬的时候低着头,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红了眼眶。他问我提起林家喻会不会让我觉得反感,我说不会,我没有告诉他提起林家喻,我只会疼。他说,林家喻长这么大只学会了一件事,就是玩命苦自己。他拍拍我的肩,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还有乔石、陈家惠、尹贤瑞、Terry和阿宽几兄弟。我订婚了,乔石应该高兴,他说过爱琳不容易。然而他说,他很想哭。我问他为谁哭,他说不为谁,只是莫名地想哭。 没有人祝福我们,没有人因为一件喜事感到快乐,我感到难堪,似乎身边的每个人都比我看得真切,可是,要离开的那个人,不是我。 潜意识里,一个意念渐渐强烈,我想见他,我劝告自己坚持,坚持下去,总有一个地方,我能遇见他,哪怕假装视而不见,哪怕听他一句恭喜任心中血水泛滥,哪怕他揽着身边人说那是他喜欢的人……都好,只要见他一面,半年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开乔石公司的时候,遇见Terry,他说真不凑巧,那天有安排,阿宽他们也一起,看来都不能去了,他祝我幸福。 他们都选择了他,放弃了我。 爱琳问我要不要出来走走,我说好。无所谓了,怎么都好。 她挽着我,我们以同样的幅度微笑,象真正有教养的人那样散步,她低声细语我侧耳倾听,都是被遗弃的人,彼此间也多了一份相亲相爱的依据。我曾经担心万一我们真的成了夫妻,会不会很不像样子,那时候我们在路上,总是一前一后拳打脚踢的,她习惯把手臂架在我的脖子上,有时干脆跳到我背上。 现在这样,我还担心什么。 我问爱琳,可不可以不办酒席,我们去旅行,她说好啊。我问她可不可以去英国,我们银行有一个外派机会,上司已经跟我谈过,要在那里工作一年。她说,好。她和我一样,怎么都好。 路边的音像店正在播放的一首歌,是他唱过的,他说是淑女请来的钢琴老师教他的第一首英文歌,那时候他还不懂英文,但他一下午就学会了,他说老师唱这首歌的时候,声音特别忧伤。我停下脚步。 even now when I never hear your name
" H* d Y6 ~( o6 O! U3 q3 uand the world has changed so much since you've been gone/ M; M% P% Y+ m: ]
even nowI still remember and the feeling's still the same. O3 Y! S+ P5 c- r
and this pain inside of me goes on and on Barry manilow的声音沉静优雅,他好象是看着我的心在唱。林家喻曾说老了就要像他这个样子。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有意要到这条路上来,长久的空白我几乎戒掉了所有能让我想起他触及到他的事物,我甚至忘掉了我自己。 爱琳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我说不了,没什么要看的。我伸手揽住她,我们并肩散步在黑夜的深处。
林家喻把我的物品整理好让Terry送来给我,还有一个首饰盒,打开来,是那只戒指,用漂亮的紫色丝绒包着。Terry说钢琴改天给我送来,我说,扔了吧,随便扔到哪,这个戒指你也带回去,这不是我的东西。Terry说,林家喻只是想把事情做对。 他这样做很没水准。一个人在房间徘徊,我越来越压不住喷勃的愤怒,我想有一个人出来告诉我,我究竟错在哪里,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含糊其辞莫名其妙,我失去他,失去所有的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一辈子的幸福,只是想成全他,我究竟错在哪里。我掏出手机,那个号码已经断线半年,再次拨通,还是会微微颤抖,我实在贱的可以: “不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我现在要见你。” “我在家。” “哪里?” “家里,最后住的地方。” 他的安静依然有力量,他的声音缓解了我的愤怒,我说过了,我实在贱的可以。 在去他“最后住的地方”的路上,我改变了主意,我知道我不能见他,无论见到怎样的他,我带回来的,只能是痛苦。我告诉他,想想还是没必要见了,他和他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和我没有关系,不要再麻烦我替他处理废物,搞得好象余情未了似的。我马上会跟爱琳结婚,然后一起离开香港,希望他自己保重。 我终于做了一件比他更没水准的事,一阵强烈的反胃让我止不住地干呕,我买了一瓶烈酒,回家让自己呕了个痛快。 后来我发现,如果一种东西已经深刻到融化在体液里,要把它全部释放,唯有倾尽生命。 我提前离开香港,除了家人,没有和任何人告别,爱琳因为工作上的事,决定按原定日期出发。一个月后,她打来电话,她说,我们作回朋友吧。尽管我觉得意外,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失去林家喻,我已经不再惧怕失去任何东西。 一个人在世界之外,我也成了另一个我,这个我好象刚刚诞生,没有历史,没有记忆。我的全部意识都在工作上,同事关系也异乎寻常地热络融洽。其实,热爱的程度和投入的程度是成正比的,以前对工作,我只是投入不够,就自以为不够热爱,而今,工作带给我快乐,一段时期里,是我生活的全部。 时间久了,一部分记忆会回到梦里,醒来的时候,又全都忘了。 乔石曾打来电话,他说他只是想保护我,他说话越来越高深,他们都一样。我喜欢直接。 还是爱琳够直接,她说有件事她觉得应该告诉我,那次答谢会后,她去找过林家喻,不止一次,每一次都跟他讲了好多我们在一起的故事,十几年的故事。林家喻总是耐心地听,从来没有打断她的话,他说十几年真的很珍贵,Keen一定很难过。林家喻已经是她心里一个很温暖的朋友,他很照顾她,还送了她好多礼物。钟夫人也去找过他,说过什么她就不知道了。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一个人驾着车四处游荡,英国的郊野到处是大片绿地,视野广阔,道路通畅,行驶在这样的路上,我的心情总是安静又舒畅。 那次答谢会后,我想见他都不容易,她们真的很不容易! 记得任宁说他们以前读书的学校在NORWICH附近,离我现在的位置不远,我掉转车头。忽然想起一首歌,他说唱歌的人是他最敬重的艺人,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是好人,是香港演艺圈绝无仅有的拓荒者思考者行动者,他踏过许多荆棘,被诬蔑被损害,但面对音乐和电影,心里始终有一团火,燃烧着勇气和智慧,他是表里如一的真正贵族,拥有最美丽的心,尤其是,他拥有童话般的爱情。家喻这样大张旗鼓地赞美一个人,实在罕见,以至于我心里隐隐觉得不爽,摆给他一副冷面,他立刻粘进我怀里,嘟上我的嘴,接下来他应该解释或道歉,不料他说,“你应该爱我所爱”。不知不觉地,我好象真的爱他所爱了,我们曾并肩席地看过他的演唱会,那次演唱会的最后一首歌,我说过要唱给他听。 于是我唱,唱了又唱,沿途的好风光也一起律动。唱着唱着,我好象看见他就在邻座,我们相视而笑,点头示意,然后一起发声,唱出最后一句:“有了你即使沉睡了,也在笑。”我满心感激,感激涕零。 一小时后,到达目的地。原来是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几栋校舍离下一个村镇有十几分钟的车程,两地之间,只有草和道路。我在校舍前的草地上躺下,和他自然界的朋友们一一打过招呼,闭上眼睛,努力想象着他当年的样子,当年的心情。四岁的他,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躺在草地上,二十一岁,他一个人背负着绝望和莫须有的使命,在路上,在黑夜里。二十三岁,他遇见了我,一直以来,他是怎样的心情? 拿出手机,在电话薄上翻找,对着“宝宝”傻笑,这个号码我早已熟记在心,我只是想看看“宝宝”,打给他吗?我迟疑了。 也许他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他有朋友,有事业,有万千宠爱。有些事我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我爱他。我爱他是我的事。 到家前,我在一家港式茶餐厅吃了一碗鱼旦粉,撩起一筷子粉丝,微微转过头去,仿佛看见他正在身边等着我把吹凉的粉丝送到他嘴里。 路过超市,买了一大袋冰淇淋。 我总是对着意像中的他傻傻地笑,心中默默与他对话。早上起床的时候,我能真切感受到他在我身边,于是我对他说,要起床吗,还是再睡一会儿?我看见他再次闭上双眼,嘴角挑起一道弧线。 离开英国前,我重回巴斯走了一遭,回到香港后,即2001年圣诞节,我来到云南,沿着他当年的路线从明西村一直走到冰湖,在雪山深处徒步三天,我想我多少体会到了他认为我不懂的那种情感。 我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形影不离,我甚至觉得,我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淑女说风姿花是她的信仰和依靠,让她心平气和,照这么说,林家喻就是我的风姿花。如果我当面说给他听,他会不会抬脚揣我,可是,他不是也说过我是他的冰淇淋嘛。 钟夫人说我变了,变得让她难过。为了让她开心,我每天回家陪他们吃晚饭,她问我怎么连乔石也不来往了,我不想回答。看她神情黯然,我和她聊起了美食和营养。 工作仍然是我生活的重心,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不想了解现在的他,不经意间听到他的歌,我也不曾放慢速度,只是会心一笑,继续向前。我喜欢有人和我一样记得他,我满足于心里有他,不想参与他的现在,我知道我还在逃避,我并没有想象中坚强。有时候我也会想,再过五年,十年,说不定就这样不知不觉把他忘了。 我静静地躺在海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