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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29 18:5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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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香港:想像城市的一种方式
这也是为什么一位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在“香港文学,日本视野”的讨论中l,同样会用“香港意识”来论述李碧华的小说《胭脂扣》的原因。 他说:“这部小说并非重演‘传统的爱情故事’,香港意识的创造这个‘变奏’方是主题。50年前的爱情悲剧作为香港意识的延长被重新记忆,方与20世纪80年代联系起来。小说《胭脂扣》让80年代的读者记忆30年代的香港,借此创造出香港意识的50年历史。”
* @1 D6 z- m4 t7 u& i2 V 《胭脂扣》的确相当自觉地处理了“香港文化身份”的问题,无论在小说(1985)还是电影 (1988)中,“ 1997”成为了一个除不了的阴翳。然而,也恰恰因为“1997”的存在,回顾过去的叙述获得了意义,甚至在“历史”与“未来”之间构成了某种难以言传的隐秘联系,从而使“现在”变得不那样令人无法捉摸。藤井省三由此生发的对“香港人”意识的论述,就很清楚地表明了这点。不过,在我看来,这个阴影笼罩下的故事,暴露出或者说凸现了的其实不是“香港身份”的完成,而是“香港意识”的危机。它有意让香港50多年的历史脉络在生/死、人/鬼、阴间/阳世、过去/现在、幻想/现实……的一系列并置中呈现出来,李碧华和关锦鹏都试图表达历史的激情无法救赎现实的平庸。这不是一部“怀旧电影”——电影中阿楚有一句反讽的台词:“要么是怀旧,要么是扮鬼。”——但“怀旧”的情绪在其中发挥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t% W, i: m' A4 V
詹明信把“怀旧电影”看做是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的一个重要征候。他认为这种“催眠性的新美学模式”从根本上暴露了后现代主义的“怀旧”艺术语言和真正的历史性不兼容的矛盾。“然而,矛盾将这个模式推入一种复杂、有趣的新形式创新之中。我们明白,怀旧电影绝不是历史内容的某种旧式‘再现’;怀旧电影借着风格寓意去处理‘过去’,借着意象光滑的特质去传达‘过去’,借着时尚的属性,去表现20世纪30年代或50年代的特色。……因此,电影里的一切事物一起在抹除正式的当代形象,使得观众可以接受叙述是架设在永恒的30年代里,超越真正的历史时间。这种借着拟象的艺术语言,或恣仿(pastiche)固定的过去形象来处理现在的方式,使得现在的事实和现在历史的开放性具有一种光滑幻象的符咒和距离。”怀旧电影的动机不是对历史的追溯,它其实完成了一种对历史的转换,即将活生生的“历史图景”凝固为银幕上可供观瞻的“斑斓表象”。(用詹明信的话来说,就是“将20世纪50年代的事实转换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东西——‘50年代’——来再现”。)因此,“怀旧”是“作为对于失去我们的历史性,以及我们活过正在经验的历史的可能性,积极营造出来的一个征状”
! m/ Y& ^- O) m5 i 如果“怀旧”确如詹明信所言,是历史感匮乏的表现,它只不过“展示了这样一个处境:我们似乎愈来愈无法塑造对我们当前经验的表现”。那么《胭脂扣》希望借“怀旧”来重构香港50年的历史,岂不是南辕北辙?即使完全不管詹明信的理论,当《胭脂扣》式的“怀旧”成为一种时尚时,其实也对香港历史提出了一个个严峻问题:有什么“旧”可“怀”?凭什么来“怀旧”?是否有“旧”可“怀”?……电影中起关键作用的是一件“信物”:十二少送给如花的胭脂盒,它同时也是一件“旧物”。正是这件“信物/旧物”的存在,似乎将生和死、人和鬼、阴间和阳世、过去和现在。幻想和现实重新连接起来,从而提供了对于香港历史的完满想像。可是像所有的“信物”一样,“胭脂盒”代表两人的誓约和信任,但也像所有关于过去的寓言一样,“信物/旧物”也象征着它纪念的人和物的消失。如花这50多年前的香港女儿,回到她的塘西“旧地”才发现它早已瓦解,更发现伴随她50多年的“信物/旧物”,不过是一件时间的残 骸。作为一种时间的操纵方式和幻想对象,“怀旧”对所谓“香港意识的创造”起到的恐怕更多的是动摇和消解的作用。《胭脂扣》中塘西名妓如花这一番出入阴阳、混淆生死的“奇遇”,又表达了怎样一种身份认同的危机,以及因历史和现实脱节而带来的匮乏和焦虑呢? / e8 p! D; ?% ], Z3 b4 `
的确,“焦虑”构成了《胭脂扣》的基调,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一个关于“焦虑”以及如何试图克服“焦虑”的故事。在小说中,如花带着明显的焦虑登场。且来看看李碧华是怎样描绘的:' I% K0 m) a3 F7 f! |
……真奇怪。我兴致奇高,一半因为她的美貌,一半因为她的焦虑。 - _/ G2 |' q0 h5 N: y( _
我打量她。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
8 h2 E! j* P1 [3 I6 I 这是袁永定眼中的”如花”。透过叙述者来呈现如花寻找情人而不得的焦虑,不仅出于叙述视角的考虑,更重要的是显示出一种焦虑的“传递”过程。我们很快就看到了如花对失踪情人的焦虑是如何转化为 袁永定对失去历史的焦虑。他的任务是双重的,一方面要为如花寻找多年失散的情人,另一方面则需要证实如花的身份以及簇拥着这一身份的谜一般的历史。然而,无论是在图书馆查找资料,还是在古董店翻捡旧物,他所要寻找的一切都像是透过指缝的光线,似乎看得见,却怎么也摸不着。 , H% y& T% J+ H. p8 T* b# n/ d
根据精神分析学的理论,焦虑是一种积极的心理状态。弗洛伊德认为,焦虑是对某种未然的危险而言的,而且总是伴随着各种宣泄排遣的方式:“真正的焦虑或恐惧在我们看来是十分自然、合情合理的,我们应该称之为对外来危险的预感的一种反应,预感到正在期待着或是预测的一种伤害。”因此,“焦虑”最终导向的是对这种心理状态的“想像性”解决:或满足,或宣泄,或转移……当然也包括适当的压抑。《胭脂扣》在故事层面仿佛完整地展示了这个过程:虽然是失望代替了焦虑,不过泛黄的历史毕竞填补了现实的空白;寻找的结果也许不那么令人满意,不过毕竞确证了一段真实的存在。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在这一过程中几次微妙的“置换”:首先是如花情感的焦虑(她和十二少同时殉情,却没能和情人在阴间相聚),转化为袁永定历史的焦虑(他查找不到任何有关塘西妓女的资料),同时这种历史的焦虑又不知不觉地和他情感的焦虑纠缠在一起(他对如花隐秘的欲望以及与女友阿楚关系紧张);然而,随着历史的焦虑渐渐得到缓解(袁永定找到越来越多的线索和材料),所有的不幸都逐步集中到“过去”(事实的真相是,如花和十二少不是殉情,而是“谋杀”。十二少苟活至今,沦落片场,形同乞丐,“爱情’神话就此终结),现实却借此全身而退(袁永定不单了解了历史,并且重新获得了阿楚的爱情)。难怪故事结束时,袁永定要扔掉那个象征 “过去”的胭脂盒,因为他在故事里已经想像性地解决了对过去的焦虑。
" `8 D! s. Q* J; Y6 L$ ] 不过,故事结束的地方,恰恰是问题开始的时候。这种把所有的一切都归于“过去”的做法,是否解决了“现实”的焦虑呢?福科在他的早期著作《心智疾病与人格》中曾专门研究过作为一种“基础体验”的“焦虑”,他在很大程度上发展和修正了精神分析关于“焦虑”的理论。首先,福科解释说,心理分析所谈的“退化”并不是坠落到过去之中,而 以过去来取代无法承受的现在,它其实是一项有意的逃避策略:“与其说是回返,毋宁说是求援。”于是我们可以反过来说,这是过去走向现在,作为它病态的出路。接下来的问题在于,这个原初的体验和现在的体验有什么样的共同特征,可以使它和现在相合呢?同时,矛盾并未被这种逃避手段消除,正好相反,它反而因此加深,这便是心理分析角度之下的“病态”。所有的人都可能遭遇到矛盾的情境,但并非所有的人都做出荒谬的解决:“在一位正常人体会到矛盾情境的地方,病人所得到的却是本身即为矛盾的体验;前者的体验对矛盾开放,后者则封闭其中。”相对于“恐惧”是对外在危险的反应,福科指出,这个内在矛盾体验的感情特质即为“焦虑”。 作为一种内在的矛盾体验,《胭脂扣》的“焦虑”正如福科所言,“是以过去来取代无法承受的现在”,它寻求的是一种“病态的出路”,表面上得到舒解的“焦虑”其实潜沉为更深的困境。周蕾曾说:“《胭脂扣》小说和电影拼读,将会带来更大的乐趣。”但她还是强调了两者的区别:“电影中其实亦有运用电影语言来营造怀旧,但对于古今拼凑所带来的反省,相信要比小说来得深刻。”而我以为,小说和电影构成的是一种特殊的相互生产的关系。小说由于叙述视角的限制,故事一直在现在时态中展开,“过去”经由转述才得以呈现,所以,现实与过去的并置虽然有时在不经意间会削弱“怀旧”情调的逼真感,却以文字创造出更大的“想像空间”;电影则由限制性视角拓展为全知性视角,直接用华丽的影像来构筑过去色彩斑斓的图景,正好填补了那个想像的空间,极大地增强了“怀旧”的氛围。毛尖在讨论《胭脂扣》时相当敏锐地发现:“影片 开始采用的是完全写实的手法,径直大段叙写如花和十二少的初识和定情。正当故事似乎渐人佳境,即将迎来第一个叙述高潮时,却显然而止,转人另一叙事线索。其后如花和十二少的故事便以闪回的方式予以补充交代,跳跃性的叙事省略了其间的许多细节,而单以一些散发着强烈的颓废气息的艳丽画面直接冲击观众的视觉,从而给这一故事增添了醉生梦死的色彩。”不过需要补充的是,这些画面特别以恋物的姿态来营造过去的幻影。小到胭脂盒、鸦片烟具,大到花排、铜床,还有粤剧唱段、塘西妓寨,以及演员的变妆扮相(梅艳芳/如花的男装扮相, 张国荣/十二少的戏装扮相)……所有的这些都以“物”的形态出现,却又脱离了“物”的轨迹,它们就像是所谓“滑动的能指”,作为观众的你无法准确地判断这些符码的内在含意(significance),但在夹杂着偷窥、意淫和想像性地占有的观影过程中,还是能够隐约感觉到它们共同指向那个暧昧不清且又意义丰富的“过去”。
) q5 j- c4 f* Q+ i" j8 g 怀旧就是依靠这种“恋物”来发挥作用的。不妨借用伽达默尔(Gadamer)对历史意识的区分来说明——怀旧电影只是将历史“美学化”,任何历史对象“都成为鉴赏品评的古玩,任何场景都成为凭吊留连 的古迹,历史事件本身则成为一幕幕玩弄光景的连台好戏”。这就是伽达默尔提出的将历史距离化、客体化的“历史意识”,不同于一种“不断融入现在、作用于现在的”活的历史记忆(即“时效性历史意识”),在这样的前提下,怀旧电影被视为是站在历史的终点,将历史看成一个“独立于自己的客观整体”,“并不指向任何属于自己的世界观或自我形象,而只是对已消逝的世界观或自我形象的一种‘仿真’甚至‘谐拟’(parotiche)”。詹明信则把怀旧电影这种对历史的态度称之为“恣仿”(parody),它不同于现代主义式的“戏仿”(parody),是一种依循着后现代“过度真实”(hyper-reality)的“拟真的实践”。他进而指出,在后现代这样一个无时空感、平面化的状态中,怀旧影像不过是一连串由音乐、时尚、发型、车辆造型等设计合成的消费品,供给无历史感的主体进行历史的消费。 m) n7 R' N) ^, h) Y" }/ ^4 U
于是在这里,恋物碑式的怀旧转化为大众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每个人都身陷其中,无法找到历史、自我和主体的位置,就像如花那样,在寻觅的过程中宿命般地迷失在纷繁变幻的都市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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