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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程灵素
▲ 《帝女花》中二人扮相
引 子
一开始,只是舞台上最普通的一对生与旦。
粉白的脸,浓彩夸张地勾勒出突出的五官艳丽的面容。
且听那广东大戏的锣鼓敲起来:拨动“边造”,“铮铮”几下;慢拍云板,铿锵峥嵘;咿呀的二胡声声思念,音乐把情绪酝酿到饱满。
这才袅袅娜娜走出那凤眼女子,凤冠霞帔,红颜如花。一个亮相,唱道:“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亡国的夜晚是帝女花的洞房花烛,她只忧虑着,把心事相问,怕身前这历经磨难心上的人,不肯与她弃家殉国同临泉壤。
然后她的驸马知道告诉她,夫妻们泉台上再建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因为深情,它不同于任何一部戏剧。
这是最喜欢的一出粤剧,《帝女花》。唱的是乾清宫前连理树侧,前朝亡国的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在新婚夜相约饮鸩,将国仇情爱且化碧血,破清帝奸谋,约来世再共白头。
不仅是因故事有情,方才至爱。更因为唱戏的两位女子,堪称粤剧的绝代名伶。她们之间的携作,堪称珠联璧合;而二人执手艺坛数十年的友情,更是香江流金岁月中,让人言谈之间仍口齿余香的佳话一段。
生,是任剑辉;旦,为白雪仙。简简单单的两字姓氏合称“任白”,带出一段难以描摹的风流过往。她们的名字,精致了曾经粗鄙的地方小剧;也为“情义两心知”这五字,在上个世纪,做了做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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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弹指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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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浮生若梦的大都会中,这样一段真实的故事,怎能不让为名利所困的港人,深深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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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女说,粤剧史上,只怕下一百年,也未尝再出得了一对任白。这是真的!
文/程灵素
她遇到她,于是粤剧界,方才有了惊才绝艳的一代传奇……许志安有首歌,在K歌房里,有着极高的点击率。林夕的词,自是清绝的:期待三十年后交汇十指可越来越紧,愿七十年后绮梦浮生比青春还狠。
歌名,就叫做《任白》。
唱的是男女间缠绵的爱意,借的,却是任白携手数十年情义。只因在香江老一辈的人眼中,任白两字,大约便是一生相持相守的最佳写照。因此,她们的名字,被作为一个特殊的名词,来铭记一个时代,以及,记录一双背影。
她与她的故事,并不似电影剧本那般波澜起伏。但若以戏本子的腔调来说,却是一出绝好正剧——同是出身粤剧世家,一为花衫,一是小生,虎度门中初识,桃李春风一相逢,尔后48年相依相随,成一世佳话芳名——若得写作《帝女花》的戏曲大师唐涤生再度妙笔生花,便正正好有个名字,叫做“金兰契”。
最初的一折,定定写的是“相逢”:1937年澳门的新声剧团,二人初结缘,一个正印小生,一个二帮花旦,演出那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一直到1945年,八年光阴,均合作无间。彼时,正是日寇铁蹄占据香江的岁月,她与她最出名的戏份,乃是《晨妻暮嫂》,唱的是国乱之时,卷入战争小人物的离合悲欢。
第二折,则要大书特书“荣华”。因回到香港的二人,于1956年,组建戏班“仙凤鸣”,一生一旦,唱念做打,便把那人世间离合悲欢翻演。而那数十年中,亦有无数的粤戏精品如繁花吐蕊:《紫钗记》中李益因拾得紫钗与霍小玉结下情缘,纵使分离亦痴情不改将爱妻唤回俗世中;《蝶影红梨记》的才子赵汝洲与名妓谢素秋隔门倾诉情定一生。而《帝女花》及《李后主》更把爱情升华至家国情怀……林林总总,皆是二人的心血无算,再加上唐涤生、梁醒波、靓次伯、仙凤鸣,自此把香港的粤剧事业推至顶峰——那时,即使不是粤剧迷,港人也无人不知任白其人,而任剑辉白雪仙,也足以成为一个香港文化的象征。
压轴戏,当然要叫做“一世情”。
盖因娱乐圈组合无数,但合久必分差不多成定律,而只有任白由“仙凤鸣”时代起,皆是出必一双,入必一对——那时候的报纸是如此记录:舞台上任姐是“戏迷情人”,与仙姐演尽痴男怨女的故事,舞台下犹如姐妹共同生活,如影随形。
直到1989年11月29日凌晨3点50分,因肺癌恶化,任剑辉于跑马地逸庐寓所,与世长辞时,这段亲如手足的故事,才最终以无言收科。
小说里写,人最悲痛时,只觉得身体某一部分业已死亡。而白雪仙的悲伤,怕不止于此,是以才会在挽联上书“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如能代替你,我愿死一百次。
任剑辉去世后,不是没有门生台风神韵酷肖乃师之人,但白雪仙见之思任,沥血哀痛不能释怀,遂令其闭门歇演,自此世间再无任白遗韵。任白自此,缺一成憾。
但却正因此,而成为了经典——帝女花的凄美,若不得长平与世显的双双弃世,便不能教人永记。是以,至如今20年来,香江人众,仍然对任白的组合难以忘怀。纵然娱乐圈五光十色至如斯,但每年的电视台台庆与重头港产戏中,仍然会不时出现任白名段的影子。这是一种集体回忆,当然,也是一种纪念。回忆香港人最黄金的上世纪60年代,那时候,她遇到她,由此成就一段传奇,不为金钱所移,不为流光所转。在浮生若梦的大都会中,这样一段真实的故事,怎能不让为名利所困的港人,深深铭记?
毕竟,在他们的生活中,这样的真挚与信任,一世也不可能有所际遇。
金兰契
她遇到她,于是这一世,才有了相守相知的意义……只消翻翻旧时的画册,你便可以知道这二人,为何甫一登台,便能叫数千人众惊艳——她是小小瓜子脸,头发全部挽在后面,分明是初登台时跟在师傅薛觉先后面的那个哑口梅香。头微微枕在旁边那人肩上,我见犹怜。浅浅笑着,一脸的伶俐,眼波是活泛的,却并不显风情,所谓的正大仙容。
而他,却有张瘦削的脸,颧骨凸出。穿西服倒真有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却还是瘦,穿上旗袍,就真的像一个平常广东人所谓的“ 师奶”模样。原本也只是中人之姿,可是,怎么说呢,一旦油彩涂上来,冠冕穿起来,她便变了那倜傥潇洒的少年郎,那历险经难牵挂着小玉妻的李公子,那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的明朝驸马。
这两张面孔,放在一起,比如合浦双珠一般辉亮,天生便是适合来演戏的。正因为此,才缔造了香港舞台上的任白传奇。
张国荣在1999年之前,曾经与汪明荃搭档演出过一出帝女花《香夭》,一声“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唱出来,博得满堂彩。而当时,正是任剑辉的逝世十周年。台下的白雪仙,听来眼中含笑。是,台上那面若冠玉的脸,总能教她想起,任姐的英姿如斯。事后有记者采访张国荣,问从未唱过粤剧的他,为何敢于试水,他说道,因他十数岁时,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总是任白。之后多年,他一再想,要如何,才能做任白这样的艺人,叫世界只要能讲白话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她们的大名。
“六代繁华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这是“帝女花”中周世显的独白,任剑辉第一次试演,念来如石破天惊,铿锵有致,竟然把满台配器之声全都压了下去。白雪仙回忆说,正是在那一刻,她深知,身边这位女子,便是她一生一世的相知。
于是演出过后,她与任剑辉交心而谈。至烛灭日曦之时,二人相对一笑,就此知己一世。因此所有台前的“生旦”,都只是幻影,临水照花,难以永恒。而幕后任白,却终成为经典一双。
若是以过分现代的眼光,这份情怀,恐怕要被人误解为断臂。但,实情又何至情欲这样简单:任与白的互相推崇,是视对方为理想人格,一生追随的目标;把对方当作另一个自己,在彼此的凝视和厮守中求得灵魂的完满。
这本身,就已超越普通意义上的姐妹深情,男欢女爱。它包含着比同金坚的姐妹情谊,共进共退的兄弟情分,有贫贱夫妻的相濡以沫,也有江湖儿女的铁肩道义,有疼惜之意,也有感恩之心。
是以,我们只能将她们二人称为“伴侣”。因这二字,实是最高境界,高到有时闲谈起来,已教人不能相信——如此的相濡以沫,竟也能在红尘中,真实地发生:
1980年后,粤剧界多方邀请她重出江湖,但她一一回绝,只平淡地回答:“没有任剑辉,舞台没有颜色。”
1996年,她获香港演艺学院颁授荣誉院士,捐款于香港大学兴建工程大楼之时,亲笔提写的楼名,亦是“任白楼”三字。
2002年,第2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将终身成就奖颁给她,她只说:“世事是很奇妙的,我今日领奖一半为自己,另一半是为另一个人。”
一直到2007年底,已届八十高龄的她出任艺术总监,督促新人排演新一版的《帝女花》——你便知道了,这么多年来,她在她的生命里,一直也都没有离去。
帝女花已是绝响,长平和世显都殉了大明朝,这长平只是世显一人的长平,好比世显也是长平一人的驸马,白雪仙也守着一个任剑辉,是一生的忠贞。而新一版的《帝女花》,生旦的名字,亦叫做龙剑笙及梅雪诗。但是,之于白雪仙的任剑辉,却再也回不来了。徒留白发苍苍的她,在月琴椰胡的曲调中,回望三十年前,知己仍然鲜活的容颜。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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