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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05-08 21:2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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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本多情>之源--张爱玲的三部小说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4 U) J. n x$ E# j/ c1 D' t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么特点么?”
& B* R* f& K5 C' {' N: D% r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a) w+ B/ p0 C8 U! k) v B5 l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1 p/ a2 I/ B" E3 {1 L8 D- B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于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么?”1 `) D x% E: P" I% X/ }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6 v% H& u6 x; j+ t: p! r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于龚海立……”
# Z* h* O3 C; f0 s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 D Q! B0 |, k0 ]* p8 G u4 C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G! v4 S6 H/ G& n! g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 T3 ]; j$ U8 M7 h( ?; \2 v 绫卿不语。; ?- Y+ z7 o1 ?' c8 U% ~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1 p0 S4 |% n( e5 Q h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1 i. u" s" n, V* ^6 v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E# q: y: f j: _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么有吸引力么?”
# X# [( W! G' @' P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 w' x5 u4 ^5 i' y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F& N% K& Z6 \! z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于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9 |9 v* }+ o( J- m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8 U2 x6 a1 Y+ \4 M5 B! q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 F2 x4 N# A5 R0 }4 T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 x0 ]& T, x2 c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
$ A- j) L4 x6 q0 ^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5 k5 P9 B$ ^) O, L) @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i: b5 q% t' O' M3 h+ F8 l/ u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7 r9 a* h/ E9 M1 k8 c$ e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 s' P) ^3 `2 K& J- E 小寒笑道:“我有什么心事?”. O U( p0 `; ?& I$ n. z2 _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裤袋里。
/ \: Z) m0 F8 @1 i 峰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2 ?) a2 e$ E% h. Y2 ?
峰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2 r0 Z3 C2 W% k5 y% `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于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5 H( |- e$ f5 t
峰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8 z! x) ?. A0 V+ M- x' |' z# |2 E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 ^% D. h: b( \- t) y+ W& N4 R
峰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 q, U0 P, \% l) |. y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 W' h; e. b, U 峰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5 P9 M3 z$ U! h4 t1 x8 y0 [) e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峰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坏了……
+ h' j6 |: p) \% k 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地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o& V8 z9 w; x( d; S: d& l
峰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后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I9 C0 K0 n& R& G3 V8 J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5 X% H0 d2 R, |5 l" { 峰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j* X! S3 o2 d* L
小寒道:“在哪儿?”峰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2 T& {, \/ k6 ]) w% X# L 峰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 a: N6 e, t: [ 小寒道:“哪儿就至于这么多?况且你头发这么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2 A, u! g L+ r! p6 _/ p ~ 峰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0 K6 e% O; ~" x, N# {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g5 G. ?2 f, @
峰仪道:“银行里的人。”8 H; d) B; @ G8 h8 }$ j2 \( G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 v: Q2 K2 F- N 峰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j1 W f0 q! Y/ B3 F. [' K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2 V, T+ \# O9 m' [5 k( V 峰仪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愿意永远不长大。”
9 j* [1 i& o6 O$ U5 ~. Q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C' V* ~" p5 h8 i- I8 l
峰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P$ {; |6 Q7 q, x* Z- r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峰仪道:
" L5 T0 ^5 s! a- F' c “别哭。别哭。”
6 @! x9 A; z8 g# L& T% J6 d6 B- n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峰仪道:“你母亲来了。”
" Y1 H/ O" T; \/ r; d/ [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1 @2 |- h) p0 {* C. K# u! e' N/ J. V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 _5 Y5 J* _. e, y4 b2 i$ C ?
峰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4 N& o! |$ o! M# [9 A1 u 小寒道:“不。”
; X, M6 f. c& v% ^, ]2 u7 O% d8 T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I2 Z# S; _+ t' v0 G) ]- j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 P4 A6 ~" I# E/ U9 [1 X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9 j# ^, D* y! `7 M6 F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j+ F4 g/ f* q3 I" L) Q& K
小寒道:“就来了。”/ q0 w8 X' V6 _) I4 }5 n6 d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_' N* H" j) f3 x 峰仪道:“就来了。”
( A4 l3 [: G) S3 \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 i" f# ]1 G: U1 o
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 ?9 R- C4 J2 d$ ^7 p. b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 X( D. n; C; s* |* x- f/ _# K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干,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2 m* m' D* V2 D; g% F7 d: s8 E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 E! o. [4 J- c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地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 q- i6 \: ^, f2 D 海立道:“谢谢你。”+ q# R6 S' @* w# y6 g7 E# y# G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0 p, p# U* _ B2 J f- ^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9 k* g: G4 f6 P8 m* U# K" B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1 N! T& W9 ]& r9 z8 u0 X' \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R0 R3 P: p& h% \- n$ d+ L# z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m6 A9 O8 v4 j: h+ j9 L. x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g, @9 b0 h1 N% h0 n/ B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 d- W5 p7 B9 J. k; T 峰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 e' s/ l5 M4 i/ X7 t! [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9 A z4 g; n$ i4 Q
峰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8 z" N+ t; a! ]) c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j2 D' c: ?/ ?( A1 p* _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n' [/ ]: Z' ?5 u2 i# z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g& z. Z; x; k+ M/ s# S+ A9 ?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3 i1 a: t- ^* ^- U3 A% C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S: s9 c+ c* t# r1 h8 M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4 L* l! y- a- B0 t8 C: z7 S. ^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5 Y: K% z9 \" }+ c- i9 G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K2 D; i2 z# U( t/ I, p1 A# l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7 I4 q& ~/ O, i4 U! g8 z# E1 R8 U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 n' t& J1 d$ k 峰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
. [0 [" u! @+ R" S: Z' O, R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n/ u6 D' B9 u3 Z5 ^, v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9 i* F |/ Y& e' f5 h7 N) B' K 峰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3 [2 m+ n1 b1 P( ^8 T 小寒咦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5 _) }5 P9 h1 y. h- i+ k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P. w: b; ^3 s# ]2 y1 ?' V6 Z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S3 c- g1 M2 e% G) d% ]* c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0 B6 u2 W/ ^1 V2 P/ ]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0 J" e9 a& V) f; @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s: W; \2 r2 ?, V! I7 p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4 }3 ~6 w' i2 ?- Z+ w0 x2 ] p" S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7 A4 I& _) q% V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t) @7 e0 {- R6 q) g2 U5 |7 I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3 |$ [- |/ n, Q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M2 ]8 Q6 ]/ @2 j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c' ~9 d8 p# d- ?6 h5 ~/ j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1 j2 @9 l& e9 n9 l2 k& i% X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n% x2 p4 S3 d0 O' z2 Z/ z) \9 B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I" j& {! ]* A2 H: J& ^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8 V" R8 c; t+ X1 e! Z' @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 i1 ~* s2 z+ o l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6 T8 r5 k* d R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 o( A+ I3 B- B; Q+ H* [6 t4 i 峰仪不语。: s' x1 \% X1 h/ X9 o$ o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9 b# G- W2 X" R2 @ d" I: `; }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S3 a+ ?6 O2 k5 f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 j- U" @( g* D5 ^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 E& ]8 M, _$ ]9 G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1 h, \% g6 }) c7 n2 G- h! z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 a3 U% E3 W5 ?. |$ Y3 n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 `! f8 Z" s; z, ?$ r! U4 X2 s" j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K: N# k- W- }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 A, Z" l% @* T8 T7 n9 O3 I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 k1 B- B0 [- K* W/ M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 _# C5 C( b$ b; B! }& z4 p! [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6 j; r2 ]# f6 \3 q" |1 L3 g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9 z3 W( ?' r# E; v0 N5 ?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7 G( O, W/ ~: Z* _6 R$ Z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3 [7 d3 a. y1 k3 R
他不答。8 c X3 j/ U4 z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1 q: f: v; q/ g( @+ q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8 S/ C9 f" W, \. O* p- v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0 ]4 N ]/ T) ]- ?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 K/ ^7 U3 M: K6 ]% ~7 i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 s1 r9 K4 [9 v) _5 i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D5 j5 H8 T% B0 @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z: ?2 ?/ p* u' P. P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3 b* w @! Y' m7 d; W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4 e6 |+ u" h. \, \# |3 _5 B# s& V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1 f5 W& I& ^+ s8 [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6 d, I4 V" L @' F$ v5 I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 ]& ]9 k( ]* ^' j2 `. X; w& y1 u& ^3 P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7 H! l1 m/ b# o% |" J. t) P- K, c0 d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 Q4 w( L2 |. x+ O0 f% y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5 [! j( e/ L- U$ _% u* g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 x' L" `: r0 k9 h: P( d) Y* f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 y3 i' F6 p5 k* i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0 F6 d( K% a5 T9 }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4 Y+ W8 }, q y9 p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
8 {! g/ R! V+ ?1 ~3 X9 X, c! m “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O! _4 _" v* W3 n1 ~0 N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 C9 d: [8 I b7 k8 h& h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R: l( h8 n1 u3 f% H& N
许太太道:“不回来。”
- d6 F' Z7 F7 t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6 x3 K' i) e, b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3 X, B$ |2 {" C4 Z2 }8 B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 {; | p3 J' J2 y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 x! Z9 J/ V! w- w. A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 @# C+ `6 T3 \$ _. s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 L x- u- V: o& [' \/ ]# g/ g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W7 n! i/ R0 U' Q" {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 i: C# u [; F1 O, I2 g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
3 ~1 Z) g9 v: i0 A, Y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4 D/ e# C; M6 M( K. M' j2 m; d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p+ `2 H5 o8 m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3 a+ w* D$ q$ _7 i5 r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 f- L$ e/ D" P- ^* n- o4 `0 a' R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 w9 d4 Q( ?+ U& p 海立道:“是的。”8 x0 [7 e7 M8 z
小寒道:“绫卿……”7 L1 l0 V7 O: e9 d% d. u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地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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