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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郭氏短篇小说《霸王别姬》
[这个贴子最后由wuwu在 2005/04/13 09:47pm 第 1 次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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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DC143C]楚霸王自杀 ·郭沫若· 1936年2月28日7 m( r( _' b/ ]* }5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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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的大雪把乌江浦附近的江岸化成了一片皑白。对岸的牛渚山白壁山一带,也含着矜骄的意气在反抗着新生的清早的太阳。
- U% Q0 s9 @& h4 ]2 d: a5 x 四处都没有人迹,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9 v K/ i$ }- B% q/ B" f
周围的村落因近来的战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分野内看不出一缕炊烟,听不出一句鸡鸣。
- t4 ]: ]/ K( H9 W0 b% S$ p. ` 未向那白雪表示降服的就只有那毫无倦意的长江和天上的太阳了。 7 B& _* R5 a+ {3 t+ v& i6 ?3 t
长江滔滔荡荡地鼓着它的血样的水,流着。在它沉毅的声浪中,对于两岸的白雪似乎在说: $ B' X0 @6 M: ]( h( I" r
“你们的胜利只是片时的,你们不久便要被阳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这里来。你们尽管挟着污秽一道流来罢,我是能容纳你们的。你们趁早取消了你们那矜骄的意气,只图巩固着自己位置的意气,快来同我一道唱着生命的颂歌。” 0 J9 t! X2 ] n& W* P
突然,从西北角上隐隐地起了一片声息,有点象是从大海的中心不断地向着岸头涌来的海浪,不断地涌来,涌来,声音逐渐地高,逐渐地明起来了。 1 D+ P: w7 M- ^( H; v( V1 K2 ^
是一片杂乱的马蹄声。 . G- {& f# H! u, H
这马蹄的浪子终竟涌到了江边,人和马都现出了视野来。一共是二十七个人和二十六匹马。人的鼻孔和马的鼻孔都猛烈地呼着白色的气柱,雪花在马蹄下蹴得乱飞。 % _0 k7 ~' w$ N0 w0 z, G
为首的是一位大汉,骑着一匹青白的马。其他的二十六个人,虽然稍有逊色,也大抵是些雄壮的男子,骑的马有黄的,青的,白的,黑的。斑的,各色都有。他们各人都戴着黑盔,披着黑甲,脚上穿着芒鞋,右手拿着一条有红缕的长矛,左手一个圭形而有虎头纹的铜盾。除掉芒鞋之外,一切的东西都有久经血战的烙印。 " K5 w# r1 v' X; F, Y: I
他们拼命地跑着,真象浪花一样,一涌到江边来,便停止着,洄旋着,溃散了。黑色的人和杂色的马散乱在江边,就象潮退后的杂色的海苔和蚌壳。 / p9 F; l, ]3 J( ^
他们的来势虽然猛,但一下了马来之后,人和马的情形都是很狼狈的。二十六个人和二十七匹马都是受了伤的,虽然轻重不同。有几匹马等骑者一下马来便向雪堆着的石碛上倒下去了。看那情形并不是要去擦背,而是去就它们的长眠。有几个人似乎脚上受了伤,站不稳,下马后便把铜盾抛在地上坐着,或则两只手把矛杆拄着。其中又有一个更把盾和矛都抛了,踉跄地走到江边,伏着想喝水,但伏着便不能爬起来,就象一条死尸一样,不动。
. A9 E0 @8 ^. U& z8 X# n$ \ 为首的那位高长大汉,有七尺长(作者原注: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长八尺余”,汉时一尺约合今八寸,故称为“七尺长”)的光景,算是一群人中的最倔强者。他的马也和它的主人相称。马象是恨那眼前的长江限制了它的逸足,屹立着不断地把前蹄在石碛上蹴,喷着白色的蒸汽不断地嘶风。它的主人下了马后,立在马旁面着长江不动了一会,他把长矛竖在石碛上,把铜盾放在马鞍上;接着又把黑色的铁盔解了下来,在铜盾上放着。头上露着一个浓黑的椎髻,巧克立色的脸下绕着一簇短短的黑须。颊上受着两处伤,带着两条黑色的血斑和胡髭混淆着。看他那年纪是只有三十岁的光景。 9 O) u( P5 ?1 t3 T" o, q
大汉把两个眼仁在充着血的内眼角上对着(作者原注: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是“重瞳子”,大约就是现今所说的“对眼子”的意思,作者是作这样解释),忿恨地把长江睥睨了一下,又向同行的人睥睨了一下。8 m' K- O5 t t' g4 C f
但除嘶风的马而外,大家都没有作声。
/ d2 H) C( m& A I% R% F; M 不一会,从近旁的小港里,有打桨的声音。 ! ?: K) f2 ?& r* C
倔强的大汉惊竦了一下,他的两手把左边的侧腹所挂着的玉饰剑按着了。 % y+ \0 M7 g& c/ k$ A
港里划出了一只没篷的小船。划船的是一位中年人,虽然也打扮着船家模样,但他的风度却和寻常的船家不同。他的面貌清瘦,在广宽的额下一双眼睛含着智的光辉。 ; m/ z L' H3 @; `
他一直沿着江边,把船撑到了倔强大汉的面前,旋着了。他在船头立着,向着大汉打拱。 : F! `: k7 t5 d8 y8 K0 g9 e, F
——“大王,”划船者叫着,“我相信我不会错,你一定就是我们的西楚霸王。你快请上船来罢。后面的追兵快要到了。” ' Z$ u7 D2 O; E( ?: o- p' _$ J
被称为“大王”的那位倔强大汉,原来就是自号为“西楚霸王”的项羽,他那紧张着的面孔愈见有不可掩的惊疑的神气。 % v8 |4 }: V5 d ]( B" E) v
——“你是谁?”沉宏的声音向船上问。 9 S5 F9 [! _4 W' p% K
——“我是这乌江的亭长,姓名随后再说吧。这儿乌江的人早都逃干净了,上下都没有船只,就只有这一只小船。昨晚你们到了镇上,我便趁夜弄了这只船来,打扫好了,在这儿等你。请你快上船,你们昨晚是不应该在镇上过夜的。”
- @) G" H) t) V 楚霸王依旧惊疑着,他本来是一位木强的人,但因为打了败仗以来的经验却使他聪明了好些。他自从由垓下(作者原注:在今安徽灵壁县东南)败退了下来,赶了两天一夜赶到了阴陵(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西北六十里),迷失了路径。他问了一位老农夫,那老农夫骗了他,叫他向西走。朝西走去,才走到了一处大水塘,无路可通,终于为汉兵所追上。格杀了一阵,弄得来手下的队伍只剩下了二十八骑。他从那儿又折回东走走到了东城(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东南)又为汉兵所追及。格杀了一阵又失掉了两骑。他带着二十六骑从东城南窜,冒着大雪赶了两天,又才赶到了这乌江。沿途的村落都是逃光了的,他们在路上只好任意闯进人家去拣了些现存的粮食来吃。他们又都受了伤,实在是有点筋疲力尽了。现在,在楚霸王心中所恨的,与其是汉王刘邦,宁是那阴陵的老农,宁是那沿途逃走了不肯箪食壶浆来迎接他的居民,宁是那看见他败走着还要下雪来苦恼他的天公。他觉得这天公是最可恶的,而且那阴陵的老农,那沿途的无情的居民,都是天所作成,也就是和他作抗的天公的化身。
6 e$ u' I6 v, F3 x+ z" {/ {9 I2 Z8 X——“是的,这天的化身又来了,眼前的这长江和这位亭长!”
/ ?7 u9 N) p4 b& f; v8 A+ B 有骗过他失了路的阴陵老农在前,使他感觉到:这千巧万巧地艤船相待的乌江亭长,不外是刘邦的奸细而已。 $ L7 n! M* K3 e$ f2 Q& j* v8 _" C
——“你这船不是大小了吗?”
/ A$ d$ v4 F; H ——“是的,我就只寻到这样一只小船,要载马时怕只能容得一人一马。”
3 {- A- v {: F" y( x/ u5 S9 C “这家伙愈见是奸细无疑,他是晓得我不习水性,想把船摇到江心,把我弄下水去淹死的!”楚霸王心里这样想着,照他平时的暴躁的脾气,他会拔出剑来,立即把那亭长斫死——他按着剑的手中筋肉,的确也受着命令,这样动了一下。但接着是“把他杀了又怎样呢?我不习水性,跟我来的都是北人,也一样的不识水性,结果还不是死!”他的脑神经中枢的命令到这时立刻转变了。奇妙的是起了一种宗教样的念头。“不行,天老爷终竟是比我强,我实在敌不过他。”他的手从剑柄离开,在胸前叉起来了。 8 S! j+ d1 h; F
——“大王,”亭长看见他在狐疑而不作声,又开始敦促着,“你请赶快上船,时机一刻也不可遗失。你赶到江东去,江东虽然小还有几十万人,还尽可以让你卷土重来。请你赶快上船,就有追兵来,是找不着船渡江的。”
/ V& \8 B9 D- K) ?! S$ R 楚霸王竟莞尔地微笑了起来。这微笑,他至少是忘记了有一个月的。在最近的几天,他的心中尤其充满了怨天恨人的怒气,但他现在却恬然起来了。 & C" C3 E0 }/ C% f% |
——“亭长,我多谢你。”他温和地回答着,但又自言自语起来,操着手只是把头摇着。“这是不可抵抗的,不可抵抗的。天老爷一定要亡我,是不可抵抗的。我同叔父从会稽起事,我们带领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转战了八年,身经七十余战,如今死得来一个也没有了。我的叔父也早是在定陶战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回到江东去,纵使江东的父老可怜我,依然拥戴我,但我有什么面目和他们见面呢?”
% a/ o/ T! ?6 X& j& c) i4 N7 Q# i ——“大王,请你不要迟疑,”亭长又敦促着,“追兵万一赶到了……” . }# [! m. k4 ]; ~8 {
——“不行,不行,”项羽依然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起初起兵的时候,随处都有人来参加,随处都有人来欢迎,我们是没有愁过兵马和粮食的缺乏的。现在不同了。我们每到一处,人都逃得精光。没有逃的,连乡里种田的老百姓都要欺骗我。这正是天老爷在作弄我。呵!”——他长叹了一声,把两手握成拳头,向空中举了一下,眼仁对得来几手全是白眼,望着天。“我还有这么大的气力,就要消灭了吗?”
' H) I2 k# i0 V3 s% }; o( z& ~) ~ ——“大王,”亭长又说,“天是助成你的,请你不要迟疑。你身经百战仍还健在,不正是天意吗?”
; ?) p) Y* ?0 U ——“不行,不行,”项羽又摇起头来。“我是晓得的,亭长,你一定是好人,但我有什么面目回到江东去呢?哦,是的,是的。”——他这时心机转了一下,看到了伏在江边不能起来的他的那位部下。他指着他说:“那是钟离昧啦,他腰上受了伤,不能动了。亭长,就请你把他打救了去啦。”
+ R+ S) U) m9 Q; Z 有两个部下走去把钟离昧搀扶了起来,替他把铁盔解了,一脸都呈着土色。他是在东城落了马,把腰部跌伤了的,因为这两天没有得到静养,痛得来已经不能行动了。
6 }3 w0 h# e$ @9 ? ——“还有我这匹乌骓马啦,”项羽接着又指着他的那匹青白色的马说,“这马我骑了五年,我很爱它,它也很爱我,我不忍杀它,这也让亭长把它打救了吧。”
9 F. X2 I' ]* T' r6 Q 钟离昧鼓着他的余勇,表示他不愿意和乌骓马一道生,他愿意和楚霸王一道死。但是楚霸王叫他的部下强制着把他扶上了船,再把他的武器也送上去了。接着,自己去把放在马鞍上的盔和盾取了下来,把马拉到船边。 ! y) t1 y: w8 R, ^, I4 c
——“亭长,”项羽叫着,“我把这匹马送你,请你把钟离昧和马一同带到江东去啦。” 1 K6 ?" c) W8 F% p
马由旁人的帮助也拉上了船。钟离昧坐在船尾,马立在船腹。但船前船后还有点隙地可以容得一两个人,一直沉默着的亭长对于项羽试了他最后的劝解:
( b7 ?( J) u% ~+ b" ? ——“大王,我看你的仁心是很可动人的。但我觉得你不好在那种感伤的陶醉里沉湎。古话说得好,‘天道远,人道迩’,我们应该先尽人事,然后再听天命吧。只要你把你目前的这种仁心,能够推广出去,真真正正把天下的人打救起来,真真正正把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天下的老百姓放在你的念头上,以你的雄才大略专于用来救世济人,我看不要说天,什么人都是会帮着你的,江东的父老也一定会帮助你的。现在还不迟啦。……”
2 M' A$ Y) |' ^9 P5 i0 {. C 在这时候从西北角上又隐隐腾出了一片声息,和刚才项羽的一群人马所激起来的声音相仿佛。项羽的眼仁又对了一下,其他的二十五个人也紧张了起来。连坐在船尾上的钟离昧都想要挣起身,然而却挣立不起。
* P& \/ G1 {4 r- X7 b- S4 W ——“大王,”亭长叫着,“不要再狐疑,你赶快上船!赶快上船!” 4 G3 d+ i" U0 }& S, V9 P
项羽没有作声。他的左手把盾牌拿着了。其他二十五名的壮士就象受了命令的一样,也一同拿起了盾牌。
5 ]3 \; E- u- c# v' ? 声息愈见逼近了,听得出是一大群人马的马蹄声,比前次的愈见高,愈见大,愈见杂乱。由那声息听来是有几百人的光景。 % \! N6 G" K9 ~( c* z4 n
项羽的两个眼仁愈见对紧了,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五名的壮士也不期而同地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六道和四围的冰雪争着寒意的剑光,在朝阳中文织着了无数的虹彩。
8 j# Q$ |8 ^/ `6 M 人马的声音终和潮头一样涌进视野里来了。 ) F' k. Y9 m% f }, s
二十六个人呐喊了一声,也和潮头一样,迎接着涌上了前去。 8 n4 j2 H* P. i3 G! O! e q
两个猛烈的大浪接了头,迸出了猛烈的浪花。
/ h) W6 F0 M; D# \) k* K5 z% d$ Q 亭长这时候把船离开了岸,隔得一箭远的光景,又停着了。他爬在乌骓马的背上去观起战来,对着坐在船尾上焦急着的钟离昧似报告非报告地传达着他的所见。
6 S+ E. Y2 z4 \ ——“……就给冲进了羊牢的一群猛虎一样啦。哦,只见人在倒,马在倒,敌人溃乱了,就象一群朝王的蜂子啦。”
+ b5 u. q% i6 @) d9 ] ——“项王呢?项王呢?”钟离昧焦急着问。
1 P+ N' D+ B/ H) f' Z5 m ——“看不清楚啦。……这马有点罗唣,船又不紧。……哦,还在,还在。他最厉害。他是没有戴将军盔的。……”
( Y) e8 T: I" ^5 B- G; I* J+ M ——“哦,那不危险!”
6 C' |" K' E9 p; I3 s1 Y* V% P. } ——“真不愧是身经百战,力能拔山的大王。……二十五个都不弱。……哦,真巧妙,真灵敏,真神速呵,二十六个人就象有二十六双手足的一个人啦。不是人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哦,只见人在飞!那是怎的啦?……” % Z7 D6 C0 U" \. }
——“项王呢?项王呢?项王没受伤吗?……” 9 V3 `/ Z" k) i: i( S% M
——“……哦哈,他把盾牌也抛弃了,抓着敌人在当盾牌。只见人在飞,人在飞,真象肉弹子啦。他把手里抓着的人象弹子一样乱掷!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敌人都闪开了,没人敢应战,把他们重重围困了起来。遍地都是死伤啦。……哦哈,黑盔甲倒了一个,又倒了一个!……”
0 J6 Y; Z B' S ——“项王呢?项王呢?”
0 `3 K ^7 n4 Y" {! `7 C3 K ——“他没有倒。但他的头受了伤,满脸都是血,他还是提着人在掷。……哦,抛起马来了!他把剑都丢掉了,一双手提起马在掷啦。……他们只剩下几个人了。哦哈,黑盔甲绊倒了几个!……地下的伤者在斫他们,斫他们的脚。他们在地上相斫啦。……哦哈,又倒了几个!”
8 ?4 g6 l; V+ Y' z( Y ——“项王呢?项王呢?” - u4 H, j0 j3 e; S$ b, s' M6 G( U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还在提着他周围的死人死马乱掷,一片都是死伤啦。……敌人围着他就象在看戏法一样,谁都不敢动。他一脸都是血,一脸都是血。……他不再掷了。他的身边就只有几个黑盔甲的尸首僵伏着,一个敌人的尸首也没有。他现在拾起了一把剑来了。……哦,你注意听,他好象在说话,他指着一个敌人好象在说话。……” $ a b+ j+ b8 V1 U% x j% ~
项羽激战了一刻钟的光景,部下的二十五个人都已经战死了,他自己的头上和脚下也受了不少的重伤。他自己很明白,他的短而粗的生涯也快要了结了。他在那时候,看见了在敌人中的一位和他一样魁梧的绿盔绿甲的人。他指着他叫着,敌人此刻都肃静了起来。 / |5 p: E7 t. k. y
——“……吕马童,你不是吕马童吗?我认得你。你穿戴的盔甲是我送你的,是我从前穿戴过的东西。你是我的老朋友,我现在再送你一点最后的礼物罢。我听说刘邦悬着千金的赏格,购我的头首,得到我的首级的还可以封万户侯。你从前对于我是有过好处的,我现在就把我这个首级送给你罢。……”
5 W5 @/ ^9 o: d 这一片宏大的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吐出的,连船上的人也听得清楚。钟离昧早已经硬着颈子在吞眼泪,亭长依然还在马上看。 ) E, A4 U" D" \% A. ]1 |. l0 P
——“呵哈,”亭长最后叫着,“项王刎了喉,在一群黑盔甲的尸首里面,倒了。”
# \- c* V8 f0 I4 q 亭长的脸上也悬着了怆的眼泪,他不忍再看了,从马上下来,把船起了碇,向江心摇去。 , R" X, ^9 R' [; u6 l$ T% l
岸上的汉兵们看见项王死了,都争先恐后地去抢项王的头首。他们自相践踏地又踏死了几十个人。最后是把二十六架黑盔甲的尸首分得五零四碎。抢着了一片肢体的就象抢得了一片残骨的饿狗一样,各自回头跑;想去争夺那一片肢体的人便簇拥着一团跑去。转瞬之间几百人分成了几十个小团,通同跑干净了。
6 y+ R# V% }% X$ h% `) v6 V8 |; H! B d 岸上的泥雪中狼籍着一片的剑和戟,人和马的死尸。
& c) t- b; z' ?6 @0 O# d 亭长仍然在摇着船,但不是摇过江去,而是摇回了岸来。
/ {# J3 e, H3 x6 L8 ?# W' q 钟离昧发生了惊异。
F, W/ u1 r0 K1 M/ U8 T* I8 U7 \ 亭长把船摇拢了岸,他到船尾去和钟离昧并坐着,表白了他自己的来历。
/ U5 s4 {$ a2 M5 ~9 i: P4 W; b2 \# @$ i ——“钟离昧将军,我现在对你说出真话罢。”亭长镇静地说着。“我自己并不是什么亭长。我只是这儿的一位读书人。不过亭长已经跑了,我就算是亭长,也可以的。我今天来本是没有怀好意的。……” ! _ D, q3 `; a, o
钟离昧愈见惊愕了,把剑按着。 Q( N+ v0 [8 `
——“但你也不要误会,”亭长忙慰解着,“我也不是汉王的奸细。你要晓得,现今的老百姓,尤其我们读书人,对于项王,哪一位还怀着有好意呢?是他自己把民心失掉了。他起初是很好的,很得民心的。我们受着秦始皇的暴政,天下的人都在想推翻秦人的统制,所以能够顺从民意的项王使得了天下人的同情。大家都不惜身家性命来帮助他,拥戴他,所以不到两年便把秦人的暴政推翻了。但是,这是谁的力量呢?……在你或者还以为是项王这位盖世英雄的力量罢?英雄仅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末路是怎样,今天是已经摆在了我们的面前的。……项王就是因为成功的暴速,他自己生了一个幻觉,他自己以为是他一个人的拔山盖世的力气,把秦人歼灭了的。秦人的暴政颠覆了之后,他的行动就完全不同了。他入了咸阳之后把秦人的宫室典籍通同烧光,并连烧了好些民房,又抢了好些财宝妇女出关,这不比秦始皇的烧书更厉害吗?他以前在新安坑秦降卒二十余万,那还可说是坑的秦兵以防后患,但他后来对着友军依然照着老章法,把齐的城郭宫室烧了,把田荣的降卒通同坑了,又俘虏了老弱男女,在别的地方也是这样,这所加害的不是我门老百姓吗?这不比秦始皇的坑儒更厉害吗?秦人亡后这几年的战乱,都是他引起来了的。他因为自己想做霸王,把楚义帝杀了,对于汉王加以监视,亲信秦人的降将,嫉妒自己的同僚。昨天的敌人,只要肯做扶持自己的爪牙,今天便封王裂地;今天的同志,只要和自己的权势有点抵触,明天便视为敌人。老百姓这两年来的苦难是该什么人来负责?……所以这两年来我们老百姓对他,就和从前对于秦始皇是一样!你要晓得啦,天下的人都在反对他。我们虽不是汉王的奸细,也可以说都是汉王的奸细。凡是可以打倒他的人,我们都是愿意帮助他的。我对你说出真话罢,我今天来,本是想把他诱到江心去,我到江心再把船弄翻,然后和他两人同归于尽。我也是死了心来的呢,我现在这样说出真话,你就要杀我,我也是不怕的。”
) r. m* |$ c- g 自充亭长的说到这儿停了好一会,等待着钟离昧的处决。但钟离昧把头垂着了。 2 x: q! m: N: E' u7 ~3 j, N/ P
——“不过呢,”他又接着说起来,“据我今天的经验,我看项王依然是一个好人。我后来也把对于他的态度改变了,真的想把他送到江东去。不料他却起了那样的短见。他的短处是在太年轻,而且——恕我不客气罢——是有点‘不学无术’。我听说他在小的时候,他的叔父项梁教过他读书,他没有读成器便丢了。没有点学问经验便要想统制天下,那是一定要坏事的。可惜的是他的叔父大死早了,以后便没有人能够驾御得他。这便把他害了,也害了中国,害了天下的百姓。……我看他的才器最好是做一员大将。他不该生出了野心要来做天下的统治者。假使他的叔父不早死,恐怕天下早已经平定了吧。以后他所闹出的乱子,说来有点伤心,实在伤了我们中国的不少的元气。……人民的死亡在百年之内或者还可以复元,但学术上的损失,就再隔一千年怕也不能复原罢。秦始皇烧的书是烧的天下的私书,楚霸王却把秦人存下的公书也一火而焚了。秦宫三月火不灭,你是晓得的,你想,那里面是烧了多少的书史呢?……” ) J) P- b$ E. k8 I
说话者又沉默了好一会;钟离昧也沉默着,深深地把头垂着。 - ~2 w9 {5 ? X2 M$ U/ K
——钟离昧将军,但今天的项王对于你和这马的态度,我真是受了感动啦。一个人临到生死关头,能够顾朋友而下顾自己实在是很少的。想来你也晓得的罢,我们听说汉王刘邦在逃难的时候,连他自己的儿女都要推下车去。这大约是普通人的常情。项王在这些地方却比刘邦更有仁者之心了。他这种心肠假使能够推广,他是决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的。但他始终不悟,他偏以为是天老爷要亡他,哪晓得是他自己做错了,怎么怪得天呢?天是不说话的,项王名下的是这个天,汉王名下的也是这个天。但是老百姓却要说话,只顾自己的权势,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人,是走着自杀的路。项王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啦。
: @. |" _7 q a6 N5 J5 q* F 钟离昧这时候撑着了自己的腰杆,好容易跪下去了。 5 B: N3 y; M% N8 M; v0 Q5 h5 H( s
——“项王!项王!”钟离昧向着天,流着眼泪叫着,“是我们误了你,是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武人误了你。我们误了天下的人,我们误了中国。中国的元气在千百年后都不能复原,这不是天大的罪恶吗?我们是比秦始皇还要该死。项王,你请等着我。” V: o n9 N' Y2 }( a2 K
他用力把腰间的宝剑拔出了鞘来,但是坐在旁边的亭长却把他的手挽着了。
" _: D2 Y/ [2 U* H7 U$ c ——“钟离昧将军,你不要也寻短见。”亭长劝着他,“一个人最怕是不觉悟,觉悟了是有办法补救的。啊,钟离昧将军,你听我说。你是武人,我是文人,但我们做人的标准却只有一个。我们要抛弃了自己去利益他人,利益了他人也就成全了自己。你现在要自杀,已经做到了抛弃自己的工夫,但于人是没有益处的。一个人要善于利用这个自己,要使为这个自己受益的人愈多而所受的益愈大。死是随时都可以死的,但应该把死作为自己的最好的利用。我们随时抱着必死的心去做着利人救世的事,不是很好的做人的路吗?……我的家离这儿不远,我所以把船摇回了来,是想把你引到我家里去养伤,养好之后好让你再去尽你做人的责任。现今天下的人还在水火里面,北方的匈奴尤其在跳梁,我们现在正是需要着有不怕死的精神而以济人救世为怀的武人的。你的责任还很重大,不应该做这样无责任的事。……你听我说罢,项王最后的不觉悟,我看,也就在这一点。他晓得不怕死,而且晓得利用死,但他把死利用来只是把自己装饰成一个英雄。他始终都是为的他那个‘自己’。他没有想到我们天下的人,没有想到我们中国。……我看你不要再蹈他的复辙罢。……” ' s" {6 ?# H4 F0 M) t) s
钟离昧被“亭长”挽着的手早已消失了抗拒的力气,但头依然深深地垂着。
6 W8 P$ N( s5 Z$ Y: O “亭长”到这时候把他的手中的剑取了来,替他插进了鞘里,接着又说:“我们回去罢,汉兵已经走得很远了。” ' ~2 ?7 W1 p, F( ` l* }4 v+ X% ^( `
他说着便离开了钟离昧,先把马拉上了岸去。在观战时一直罗唣着的马,大约因为外在的刺激消灭了,此刻也镇静了下来。回头钟离昧也被背上了岸,费了莫大的力气,被扶上了马背。 ( ?: [7 e" J; I' {5 E
一个无名无姓的读书人领导着一位骑在马上的受了伤的战士,替他荷着长矛,拿着盾牌,从血泊着的死尸中踏过,登上了他们的做人的路上去了。 7 k! u+ z. m; |# A7 V2 b: T( E5 f
太阳还未晌午,除刚才的战地有尸骸狼籍之外,岸上的景色和战前无殊。
0 t5 C! F6 X2 z( a! b; l/ | 白色的积雪依然含着矜骄的意气在反抗着愈加温暖了的阳光。 & B% ?, U4 l1 \" L2 ~; Q9 ^: N, D5 K- w
滔滔荡荡的长江依然在沉毅的声浪中吐出它赤诚的劝告:
" o' m9 y' x1 t1 o “你们的胜利只是片时的,你们不久便要被阳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这里来。你们尽管挟着污秽一道流来罢,我是能容纳你们的。你们趁早取消了你们那骄矜的意气,只图巩固着自己位置的意气,快来同我一道唱着生命的颂歌。” " b; J* h4 M( T+ E2 w: ^0 d
亭长所遗留下的小船,就象在替长江击拍,应着波声,无心地在那儿荡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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