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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這風光——油麻地果欄
我像大部分香港人一樣,對油麻地果欄耳熟能詳﹔可我也像大部分香港人一樣,其實從來沒有真真正正到過果欄。但我們都心存疑問——究意,果欄幾時要拆﹖
聲聲要拆,大抵因為果欄委實太過破落,當不斷進行舊區重建的城市外表變得愈來愈光鮮,果欄這片躋身市區裏的老式市集,儼若一個穿戴寒酸的佝僂,站在身邊,總是令人心生不舒服、不自在的感覺,更何況,你間中便聽聞,果欄是聚睹勝地,儼然罪惡溫?,三不管地帶……
這日間一片沉寂,一切作息都在半夜過後才開始的果欄,也許,注定,無法免得過被人誤解,又或者,過度詮釋。因為她的節奏、運作方式,當然也包括了她的建築空間,都跟我們眼前周遭所見的一切,格格不入,也接不上軌。果欄要拆早就不是新聞,數十年來要清拆要搬遷要重新發展,不同政府部門都對果欄這片地各有藍圖,可是說了說了,還是算了算了,果欄仍在,生活仍在,時間還有多久,無人可以預計。
果欄空間——水平的城寨
倒數果欄的歷史,我們得回去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
初始的時候,不過是油麻地碼頭和避風塘沿岸旁邊,因為交通運輸方便而形成的一個露天市場,內裏除了果欄,還有雞鴨欄和蔬菜欄。到了1965年,政府將雞鴨欄和菜欄遷往長沙灣。這裏變成了果欄獨大,範圍也比以前擴闊,由最早期油麻地戲院旁邊的窩打老道,一直伸延至石龍街一帶。
名叫欄或棧,都暗示出一種臨時的建築狀態。但在這一片市場用地之上,卻陸續蓋起了一些介乎臨時與永久、混合中與西兩種風格的建築物來。也是這等一早變成頹唐敗壞的歷史建築,令果欄身負另一重特殊的意義──在一個重建又重建的都市,我們只能在黑白圖片裏尋找歷史原貌的時候,果欄的每個建築細節,就是一段段的living history。
由墟到欄
現為珠海書院建築系講師、向來亦醉心研究華南地區平民建築的黎東耀,於港大攻讀建築系時,便以果欄作為其論文研究課題。
「始於1913年的果欄,屬於廿世紀初中西合璧的建築,這種帶?巴洛克風格的市場空間,在當日的廣州,比比皆是。」黎東耀認為,果欄建築的前身,蛻變自中國人的「墟」(例子包括了昔日的上水石湖墟或粉嶺聯和墟等)——在油麻地碼頭和避風塘旁邊的一大片空地之上,搭成一列列的排屋(roll house),開始時不過是小販檔式的擺賣,至三十年代,才出現了一些固定的建築物。現在位於舊油麻地戲院旁邊、窩打老道與新填地街交界的秀和欄,便屬於此一時期的產物。最早期的果欄建築,樓高約4.5米,主要結構為鋼筋石屎,以木做橫樑、紅磚作柱,屋頂則蓋上中式的板瓦,更將西式建築裏常見的三角楣山牆,變成建築物側面的裝飾性立面,在建築風格上可說充滿了中西混合、拆衷主義的色彩。
這些最早期的果欄建築,貨倉味甚濃,內裏連正式的圍牆也沒有,只有一枝枝柱作支撐﹔這種沒有固定的間格,亦令它後來的可變性更高,以秀和欄為例,一幢建築物裏早就被十多個不同的「欄主」所瓜分,彼此的分界亦毫不明顯,因而由外面看來,你根本難以計算內裏的果欄確實數目。
到了戰後,在石龍街一帶原來被日軍佔領用作煤炭倉庫的空地前面,亦被劃入了果欄的範圍,並蓋起了為數共十六間,全屬兩層高的建築物來,這些「新式建築」不單在高度、立面的造型和裝飾都十分劃一齊整,內裏更有?大同小異的間格——地下前端是擺貨的空地,後面是櫃台,櫃台之後通常是用以存貨的小房間(六十年代開始大部分都變成了雪房)﹔在櫃台上方,更闢有「小閣仔」,作儲物之用。戰後的「新式果欄」比三十年代建起的,在格局上更仔細。
僭建的藝術
但對於黎東耀來說,果欄雖然保留了不少歷史的遺?,但內裏那數不清破落又殘舊的「僭建物」,才是它的「精髓所在」。曾經,香港是一個「僭建之城」,由山邊的寮屋,到舊式唐樓的花槽、露台,在原有的建築結構之上,隨時可以看見像攀緣植物一樣自由衍生,充滿臨時意味的「附加建築」,未清拆之前的九龍城寨,便是一個被僭建物侵佔的空間。在果欄亦不例外,除了最早期興建的單幢式金字頂混凝土建築,以及戰後於石龍街築起的兩層高排屋以外,現在果欄觸目所見的,是無數由各種各樣臨時物料搭建而成的「僭建物」——鋅鐵、防火膠板、帆布、紅白藍膠布、木板……這些由內部伸延至外部、無處不在的僭建物,或是樓梯,或是閣仔,可說無所不用其極,往往將原來的建築物遮擋甚至淹沒,而建築物之間的通道,也被各種不同的物料覆蓋起來,由開放變成密封。在這種僭建物蔓生的情況下,果欄彷彿變成一個全無秩序、與外間斷絕的空間,令普通人望而卻步,氣氛果真有點像未清拆之前的九龍城寨。在高空鳥瞰果欄的話,你看見的是由這些僭建物築起的屋頂,相連一氣,形成了一幅天幕似的上蓋,在黎東耀眼中,這裏不啻是一個「水平的城寨」。
黎東耀認為,這是大部分國家還沒有整體城市規劃之前,常見的混亂狀況(中世紀時的西方城市,一樣僭建物滿佈,直至文藝復興時才開始出現規劃)﹔而在一個像香港這樣密度高的城市,像果欄這種「低層」的地方,更屬「難得」,它亦是一種非常「不官方」的「香港形象」,卻反映出一套「香港價值」——「不去理會原來的規則,以自己的切身需要為出發點,去改變周圍的環境,甚至不去理會結果夾與唔夾,總之各自為政。九十年代之前,香港人對於所謂公共或私人空間的分別,概念並不清晰,這亦是中國人向來對於空間的概念。其實大部分非先進或非都市化的社會,都會有這種混亂的情況,即使香港早期的公共屋?亦如是,跟後來新落成的公屋亦甚為不同。」以前我們會經常看見公屋居民在街上麻雀耍樂,甚至吃飯洗衣服……現在卻是晾曬衣服都得在「自己的園地」裏進行,在社會逐步走向規管、邁向整齊的方向底下,今日我們看見的果欄空間,卻在不知不覺間保留?「更接近民居性的前現代模式」,簡而言之,就是一種不再屬於這個年代的原始風光。
果欄生活——昔時的物流
果欄一直為油麻地區帶來了噪音和交通擠塞的問題,政府在1993年時曾計劃將果欄搬往西九龍填海區(長沙灣副食品市場旁邊)﹔土地發展公司亦曾打算將整個果欄和油麻地戲院「連根拔起」,將之變成一個商業住宅區﹔後來成立的市區重建區,則建議保留部分歷史建築,並將這裏與油麻地戲院變成「旅遊主題景點」。油麻地戲院被當作古蹟保留下來了,可果欄情景依舊。
果欄一日未搬走,這裏仍然是為數近三千人「搵食」的地方──雖然因為交通限制,他們迫得於每夜凌晨時分才展開一天的工作,但此時此刻,這一帶便變身「果欄王國」,一切由他們做主,儼然大路之王﹔此般盛況一直延續到早上七時,隨處停泊的貨車,散落四周的一箱箱水果,倏忽彷如踏正十二點便得匆忙離去的Cinderalla,「主權回歸」,瞬間,一切又回復平日的模樣。
固定佣金制
不斷的填海,令油麻地的「海邊」與果欄距離愈來愈遙遠,我們只能從一條新填地街,去追溯最早期的海岸線位置。但別忘了,沒有海邊的運輸之利,便不會有果欄的出現,當日的海路運輸,將來自不同國家(包括東南亞、美國及澳洲等地)的水果,由水路運來香港,來到油麻地對開海面,再經由一隻隻綽號「大頭雞」的貨艇載到碼頭上岸,然後由苦力用擔挑將之搬到不遠處的果欄去。
一直以來,果欄擔當?貨主與零售商之間的中轉站角色。貨主將水果交給不同的「碼仔」(碼仔即是果欄的商販,有時可以多過二十個)去作批發,採用的是佣金制——每箱水果支付給果欄商販6.5%的佣金(即每箱$100的水果,可以收取$6.5的佣金﹔但只有來自美國或澳洲等地的「金山貨」採用此制度,來自大陸或東南亞地區較便宜的貨色,卻不適用),果欄商販便以自己的價格,向街客或零售商出售,在沒有薪金的情況下,賺的便是佣金與批發價之間的差額。
這種「物流」方式,卻在八九十年代之交,產生急遽的變化,航空貨運的便捷,中港交通的愈益頻繁,價格比「金山貨」平一半的大陸水果湧入,加上不經果欄直接向貨主入貨的超市成行成市,甚至工廠北移令大量來自工廠的客路嚴重流失(曾經佔上果欄生意的十分之一)……種種原因都令果欄今非昔比。
生果與鹽水
靠這果欄維生的,原來刻下大大話話不少於3000人,除了果欄本身的商販,也包括佔去其中半數,在物流過程裏那些駕車的,拆櫃的,搬貨的……每天夜裏接近凌晨時分,由上海街至窩打老道至新填地街等等一帶,都泊滿了貨車,在95年前的高峰期,每個晚上五十個貨櫃是家常事,而那些在晚上穿梭於大貨車與果欄和「街仔」(即前來買貨的零售商)之街的搬貨工人,每月月入三至四萬也不是罕見的事,但賺得來也輕易花得去的,也大不乏人。但根據由果欄商販於1962年自發成立的九龍果菜同業商會(成員包括果欄內九成的檔主)的負責人表示,現時全港只剩下三成的水果經由果欄批發,其他更大部分的,或由成行成市的超市自行解決,也有不少直接由大陸入貨,不再經過果欄作中介。現時果欄共有商販250多個,但能夠賺錢的不足一成,大部分都處於吊鹽水狀況——既無利可圖,也因為向往以來的賒帳方式,令果欄檔主兩頭唔到岸。
「其實1958年英政府時期已經話要搬,如果有決心,好應好快搬得成。果欄裏六成人都願意搬遷,但一旦要搬,也要在市區裏尋到適合的地段才可以。」高樓大?不適合(你以為把平均四至五十磅一箱的水果搬上搬落是好玩的事),地面崎嶇也不適合(由貨櫃車上貨落貨絕不方便)﹕西九龍填海區、前啟德機場貨運站、觀塘貨運站……也不是沒有提議過,但政府部門總是懸而未決,他們也是無可奈何,唯有見一步,走一步。
臨時還是永久﹖
後記
訪問黎東耀的時候,他提到,果欄建築的中西合璧風格其實在其他華人社區十分普遍,廣州有不少,即使是台北的總統府,亦屬於此一風格,說到此,登時教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前往台北旅行的經驗——這個城市空間所散發?的破舊味,以及極度的凌亂無序,曾經令在屋?和商場長大的我,「大開眼界」,後來便有人解說,因為國民黨管治台灣的時候,無時無刻都抱?「反攻大陸」的打算,所以也就無心在這片「暫時棲息」的土地上,作長遠的規劃和發展,所以,當你見到那時候的台北,即使是同一條街上,也高低起伏,崎嶇不平,每戶人每家店都以自己的方式去修理門前的一塊地,又或者每條小街狹巷都有自己編排號碼的「邏輯」時,請不要訝異。但也因為這種「各自由之」,令得台北發展成一個凌亂中卻帶?生趣的城市——因為不夠齊整,所以仍存在讓人自己去發現的驚與喜。你又如何去想像,在一個有條不紊,嚴密把守的巨型shopping mall裏,有這種無形的自由﹖
無論你對這樣子的果欄的存在願意與否,贊成與否,果欄之所以變成今日的模樣,興許亦因為,這數十年來,誰人都沒能落實她的未來,要留,要走,拖拖,拉拉……久而久之,苟延殘喘,在陰暗破落間,卻又無意中讓我們這一代人窺見了當日的歷史。用「活博物館」去形容她,好像有點老生常談,但她又的而且確比你在很多本地博物館所看見的,更貼近生活。
歷史,總是無數偶然的生成。
撰文﹕三三
攝影﹕陳偉民(黑白圖片由政府新聞處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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