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 诱 僧 by 李碧华

午夜星空

                    诱  僧

（206）

这夜有风。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拂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只预言的手。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扇形的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乎像老方丈年岁般古旧的一座禅房。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方丈闭目。
静一不解：“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么？

静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佛有八万四千法万，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车去…… 目的都是一样嘛。”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挥，脱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我念佛，唯一的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禅就可成佛了么？”静一又问。
方丈不答。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蚊子又来了。
静一已把眼睛合上。完全忘记了它。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叠，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腭唇齿处，双目微闭……

蚊子几经骚扰不了他了。

他观想莲花清静，直至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渐渐的，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世间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牲、修罗、人、天。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为什么？
……………………

日子无声地过去，天气渐清渐寒。

静一受彤云禅院“三坛传戒”。

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黏了香，一一燃点，九个。渐烧到尽头，香熄火灭，疤痕鲜明夺目。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弟子愿意。”
“留下疤痕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间无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弟子遵从。”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我这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静一望定十渡。



（247）

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窜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烟雾不断冒出，一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舔，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 佛像都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 遇父杀父，遇佛杀佛。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

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它通体发亮，庄严而响亮地化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间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为白骨”的人生还来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这一把火显得特别和暖。静一（男主角）只感到疲劳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书。

火那么壮大，水却熄灭它。
水那么壮大，土却掩藏它。
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
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
山那么壮大，人却铲除它。
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 却动摇它。
权位、生死、爱恨、名利…… 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
————时间最壮大么？

不，是“心”。
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静一不发一言，用一只眼睛望向辉煌的夜空。

后来，他在众人的目送下，转眼远去。

后来，传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和尚。在雪野上。

雪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纷纷扬扬飞舞。这银白的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迹。很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把它们一一扇开。

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

六宫的公主

我几乎拥有李碧华所有的书，就喜欢看她的文字：犀利泼辣又洒脱，一针见血。

loverong

下面引用由六宫的公主在 2004/06/12 11:47am 发表的内容：
我几乎拥有李碧华所有的书，就喜欢看她的文字：犀利泼辣又洒脱，一针见血。

没错，我也有很多，最喜欢《流星雨解毒片》，篇篇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