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 秦 俑 by 李碧华

午夜星空

                               秦    俑

by 李碧华

—— 到处是榆林。
      他记得，有一回，护驾东巡长城边防，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
      长城之下，有条秘道，循之往西南走，可通陵墓。
      只是长途跋涉，马终于也疲劳了。
      蒙天放爱马，在一个关卡停下来。
      人和马饮水、休息。风尘仆仆之中，片刻宁静，于此辰光，蒙天放陷入沉思。
      因为重大的变故和矛盾，人更沉默了。耳畔似有大小六十四个的编钟在乱响。战场上风云岁月的帷幕拉开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震撼。

—— 人特别地孤单。
      他如何保证她以后的生命？他怎能勉强她踏上茫茫前路？
      前面是重重危难。
      蒙天放三思之后：“我们各奔前程吧——你不必跟随我。此去生死未卜，不想耽误你。”

—— 朱莉莉在马背上，不动。
      蒙天放只能用力拍马，放它走。
      马一直前行，她一直回头。
      马把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带走了。
—— 如同祭礼，但他亲手放她走的。


—— 长城。
      依然雄伟无涯的长城。
      长城边，他目送爱人远去，只孑然一身，在这傲岸的边防上，人，有如一个小黑点。
      太阳下山了。
      层层叠叠的峰峦，变成一抹紫红，像已枯的血。残阳似血，又似一只挂在天边的大手，发出号召的力量，喝令他回家去。

—— 这是他唯一的信仰。
      蒙天放仗剑往上冲。
      一直地狂奔，青铜剑依旧锋利冷酷，用力左撩右劈，城墙都震裂，山石脸无人色。
      他冲呀冲的，把一身力气都耗尽。
      直冲到至高之处。

—— 远景一片苍凉，紫红都变成黑白了。
      他也曾是个英雄呀，只是，英雄也有这般难过的一刻。英雄气短。
      忽尔，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巨响，抬头一看，是辆铁铸的怪物，这样的怪物，曾经闯入地底的幽静，把他从禁宫里解放出来。
      是的，这是飞机。
      社会已经这样进步了！人都可以在空中遨游了，炮弹火药，也自空中往下投掷。两三千年前，厚厚的城墙，抵挡一切铿锵的利器，防御重大的突然的袭击。

—— 只是，如今它的作用等于零。
      看真一点，起落有致的城墙，受不了历史的重压而微微佝偻着，无数的裂缝，丛生着杂草， 雄伟只是躯干。它荒芜已久，一身炮弹的痕迹。任何敌人都可一攻而下。
      也许敌人不只在北方，也在东方、南方、西方，或者只是内哄，互相残杀，就已让人们疲于奔命，无所适从。
      飞机呼啸而去，这是从哪里来的敌人呢？
      四周沉寂下来。
      蒙天放按捺不住绝望的伤感。他陡然下跪，在暴烈的红色光团中痛哭失声。
      他痛哭着，泪水一如婴儿。

—— 这就是当初他们致力的“万世基业”么？
      远处，也有个无助的小黑点。
      长城下，马停，人站定了。
      朱莉莉遥望长城高处哭倒的男人。她决定回头，不走了。

午夜星空

      少时看电影《秦俑》时，全片看完，只记得巩俐扮演的冬儿的美，出奇地纯净的美。
十年后，有机会读李碧华的原著，又忆起了电影中的色彩、音乐、长城的风景、末路英雄的悲伤。读一本书，原来需要的不仅仅是智慧，还有岁月和历练。

      再看电影，不再看冬儿，看朱莉莉，看那个长城高处哭倒的男人。长城畔，夕阳西下，马嘶声中送忘情的爱人远去，独自面对历史沧桑，感慨，惊惶，无能为力。

      往事已矣，这个“已矣”，放在了千年之后，才明白自己所眷念不舍得的，在千万年不断轮转的星球上，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loverong

印象最深的是那首焚心以火，还有冬儿的美与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