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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01-17 09: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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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牛逼闪闪的日子里(推荐70年代人读)
20
如果会谱曲,我一定写出人间最美丽的歌。
如果会画画,我一定把最美丽的歌画给你。
可惜,那年情窦初开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
……
刚上高中,我疯狂的喜欢上了写日记。风也写,雨也写,莫名其妙的记录着每一天。至今,日记里还有很多无法破译的心情,和一些看不懂的文字。
对我而言,高中是没有快乐的,做不完的练习题,没完没了的模拟考试。
我对陶林二讲,你注意没有,我们好像一不小心就长大了。
陶林二说,长大了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每次换排的时间短一点就好了。
换排,是学校为了防止诸如斜视、不良坐姿等不好习惯,而定期调换学生的座位。通常一个星期一换,也有两个星期一换的。
换排是陶林二的一块心病。高中,矮胖和我分在一班,陶林二去了二班。陶林二班里有一个眼镜女孩,语文课代表,长的纤柔文静。因为换排,陶林二有时会和眼镜女孩同位。
陶林二说,和她坐一起,呼吸加快,心跳过速,连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
我说,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黑板才多远啊,你得晕成啥样才能看不清。再心跳的厉害 ,小心得心脏病。喜欢人家,就直接告诉她好了。
陶林二急的直搓手,连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陶林二也有心跳不太厉害的时候,总会有两个星期,因为换排,把陶林二和那个眼镜女孩分开,一个靠着教室左墙,一个靠着教室右墙。
对陶林二来讲,这两个礼拜比阿胶还难熬。
陶林二大脸上堆满无辜的表情和我说,完了,哥们,我死定了,我肯定是早恋了。
陶林二口无遮拦,心底透明,有什么都会和我说。这一点我没有陶林二好,在陶林二面前,我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破事,真正的心思,则一直努力的隐瞒着。
为了不和眼镜女孩在学习上,有太大的差距。在很短的时间里,陶林二的语文成绩突飞猛进,陶林二幸福的说,再这么用功学习,我的眼镜也该近视了。
成长总会有烦恼的,就象脸上的青春痘。没等陶林二得上近视眼,那个眼镜女孩因为父母调动工作,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陶林二伤心的和我讲,别了,我的初恋!
我说算了吧,你和人家连话都不敢多说,手也没牵一下,哪来的初恋。
陶林二说,初恋其实就是心恋,藏在心里的恋爱。
听了陶林二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小学那次经历之后,心中对陶林红存有的异样感觉,突然发现,心顿时也跳的厉害起来。那是不是我的初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陶林二说的还真有道理。
初恋就象春天里的第一场小雨,不会轰轰烈烈,却一直淅淅沥沥。在漫天飞舞中浪漫,勾引你走出来,吮吸细细的雨丝,湿润年轻的心房。
眼镜女孩走了没多久,陶林二就从所谓的失恋中解脱出来,这从他又能轻松的胡说八道,和吃饭时良好的胃口就能一目了然。
陶林二就是这样一个人,心思如春天的云,春风中,来去匆匆。在陶林二身上发现一些奇迹,就象夏日雨后,只要上山,你就能拣到蘑菇一样容易。陶林二总会在山清水秀的时候,找到一条适合他自己走的路。
没过多久,陶林二的英语成绩进步显著,走路时带起的风都洋溢着得意。一问才知道,原来陶林二班里的女英语课代表,又因为换排换到了他的边上。
我把这个令人振奋的现象告诉矮胖,矮胖乐的直蹦,说,要是把全班的课代表都喜欢一遍,陶林二非长出一对小翅膀不可。
21
还有半年就要高考的时候,陶林红突然得了慢性胸膜炎,不得不休学在家治疗。
我借口找陶林二,去看了陶林红一次。
陶林红的房间变化不大,不同的是书架上多了很多书。
我随意的看了看,发现有本《第二次握手》,我说,这本书不是你借的么?陶林红一笑,你拿走以后,我自己又买了一本。
看着陶林红因病而变得雪白的脸,想逗逗她的念头刚一闪现,就被我打消了,只说了一句,这本书就这么好看啊。
陶林红说,不好看,你那本书能被老师没收了啊。
我脸一红,想起那年课堂上,两个粉笔头之后,书就被老师没收了。好说歹说,一顿保证,才把《第二次握手》从老师那里要回来。
陶林红说,陶林军去西营房卫生队拿药去了,等一会才能回来。你先坐,我给你削个苹果。
我连忙站起来,冲着陶林红直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吃苹果不削皮,不信你问陶林二。
陶林红说,没吃过就削一个尝尝,说着,拿出一把水果刀和一只苹果。
没等削,陶林红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和我说,陶林军都这么大了,你还叫人家陶林二?
我嘿嘿一笑,习惯了,这么叫着亲切,再说,陶林军也不介意。
陶林红说了一句,你们这些人啊。便不再言语,低头削起苹果来。
我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陶林红。
陶林红靠着床头,用纤细的拇指和中指,轻轻的捏住苹果的两端,熟练的用着水果刀。很快,整个一只苹果,竟一刀削下来。长长的苹果皮,打着弯儿,象弹簧一样,在陶林红的手里微微颤动。
陶林红递给我苹果的时候,我有点走神,没拿住,苹果啪的掉在了地上。
陶林红说,没关系,我再给你削一个。
我连忙拣起来,说,不要紧,洗洗就干净了。说完,转身往外走,要去厨房。没成想,又被椅子拌了一个踉跄。
陶林红格格一笑,又没有人撵你,摔了算谁的。
我赶紧说,算我的算我的。
在厨房用自来水冲洗苹果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真没出息。然后狠狠的咬了苹果一口,接着调了个个儿,又咬一大口。就这样,没等出厨房,一只苹果就被我三下五除二的给消灭了。
回到屋里的时候,陶林红惊奇的问我,苹果呢?
我说吃了。
陶林红眼睛眨巴眨巴的,吃惊的看着我,好像在说,真的假的啊。
陶林红的神情,让我想起第一次看到她和陶林二的情景。
五岁时,母亲随军,带着我和弟弟走进红砖红瓦的部队家属大院。
刚去的那天,老陶请我们全家吃饭。陶林二梳着个壶盖头,在一边嘻嘻哈哈的闹个不停。陶林红穿着一件粉色的花布小褂,梳着羊角小辫,很文静的坐着,一动没动。
不知为什么,连鼻涕都擦不净的我,扒拉完一碗大米饭后,没干别的,大人们在聊天,我却眼睛只盯着陶林红。
陶林红和陶林二说的一句话,到现在都香喷喷的在我耳边回响着,“陶林军,这孩子怎么总看我啊”。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陶林红时的傻样。
陶林红不会想到,一只掉在地上的苹果,让牛顿发现了牛顿第三定律,却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事。
我对陶林红讲,高三的学生中,我有很多认识的。你如果需要复习题和参考书什么的,我去帮你借。
陶林红说,不用了,谢谢你,我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参加高考的。
我急忙说,能!病一好,你就可以参加高考了。
陶林红笑了,我也没说不考啊,看把你急的。
我有点不自然的说,你好好养病吧,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走的时候,陶林红想起来送我,我没让。
刚走到门口,陶林二回来了,我听到身后陶林红房间的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陶林二奇怪的问,怎么我一不在家,你就来找我。
我说,我就不能来问你一道题。
陶林二兴奋的说,问我题?好啊好啊,什么题?快点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做吧。
三个人中,矮胖学习最好,我次之,陶林二最末。就算是问题,我也只会去找矮胖。问陶林二题,那是陶林二想得美。
我假装冲陶林二脸上捣了一拳,说,哥们,对不起,不问了,我会做了。
22
每次在大院里,看见杜晓蕾带着一群女孩跳皮筋,看见她梳着陶林红一样的小辫子,在风中来回摆动的时候,我都会唏嘘不止。杜晓蕾也长大了,已经是初中生的她,出落的亭亭玉立。再和小伟他们在一起,明显有一些回避。
老杜和王阿姨,还和我们家“亲家亲家”的叫着,杜晓蕾每次都会阻止,只要她听见。
当看见小伟依旧会和杜晓东,朱小欢朱小乐带着一群更小的孩子,一起玩“不许动”的时候,我都会在远处或者更近的地方,贪婪的偷 窥。每当这时,心里都会酸酸的,翻江倒海的不是个滋味。
我很羡慕小伟,他总有贪玩的心态。和学龄前的孩子一起和泥弹玻璃球,他都肯。当我已经不喜欢看动画片的时候,小伟依然会在电视屏幕前,守着动画片乐得不行。
杜晓东永远都是小伟的战友,就象陶林二和我。杜晓东有着老杜一样的性格,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主见。即使是选择叛变这件事上,杜晓东也有自己的见解,之所以叛变,是因为我要选择光明。言语间,当年小伟一伙俨然成了黑暗势力。
朱小欢朱小乐依旧神出鬼没,在哪个地方发现他俩都不奇怪,总是两个人同时出现,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也难怪,双胞胎之间本来就是有灵性和默契的,朱小欢和朱小乐将这份灵性与默契,演绎的出神入化,出神入化的一塌糊涂。
在朱小欢朱小乐终于联袂打下一个麻雀的时候,麻雀已经翻身得解放的被平反为益虫了。麻雀吃粮食,麻雀更吃虫子,吃虫子比吃粮食多,道理就这么简单。朱小欢朱小乐听话的把弹弓收了起来,虽然他俩对麻雀的威胁,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换了小伟或者我,即便是陶林二也不会这么做。
长大了的杜晓蕾,不再央求陶林二给她讲故事,除去因成长而带来的“陌生感”外,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这时,她已经很难在大院里看见陶林二了。
祸不单行。在那个女英语课代表,也因调换座位不再和陶林二同位的时候,陶林二高大的身躯有了很多落寞。再次在心里“失恋”的陶林二,整天发奋的学习着,披星戴月的过了一段时间,他的眼睛真有点近视了。
我劝陶林二经常在大院里走走,适当的和弟兄们沟通沟通。
陶林二瓮声瓮气的说,考不上大学咋办。
我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一颗小树上吊不死你陶林二。
矮胖的爸爸郝医生又在张罗转业的事情,说矮胖的奶奶老的都走不动了。他说什么也要趁老人在世的时候,回去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道。郝医生说,等郝卫东考上大学,他就打转业报告。矮胖这次没有哭,他说爸爸的选择是对的。奶奶已经失去一个儿子,爸爸如果不在身边,奶奶很可能突然有一天,孑然一身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另一个儿子也不在。
矮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有点红。我握住他的手,说,好兄弟,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不会忘记我们曾经生活过的所有日子。
回头看我们的生活,是那么的清晰。只要我想,耳边总会响起大院的孩子们喧闹的声音,和来自山南海北的阿姨们,在傍晚用不同的方言,喊自己孩子回家吃饭。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长大。长大之前发生的故事,就象一本小人书。任凭你小心翼翼的一页一页翻看,也总会有看完的一天,无论其中的连环画有多么精彩。
在我的想象中,我们的故事结尾会有一场大雪。似乎发生在北方的故事,就应该在满天飞舞的雪中结束。
终于,这一场大雪来了。而且,一下,就是三天三夜。
23
老爸当上副团长那年,我考上了警官学校。这是和小伟一起,用被子蒙着一台被淘汰的12英寸黑白电视,偷看《便衣警察》的结果。当一声“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在闷的出汗的被窝里,悄然而悠扬响起,我和小伟陶醉的泪光闪现,紧握拳头,激动的心脏几乎都支离破碎。
一时间,我对破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直接导致后来对当警察的热爱。走路全用余光看人,看谁都象特务。一件并不笔挺的小风衣领子,被我直直的竖着,屡倒屡扶。虽然,那时候还没有“酷”这个形容词。
我对小伟说,我去当警察,你将来当兵。小伟说,军人的后代,选择应该更军人一些,干练,果敢,忠诚。不要考虑太多,热爱什么就选择什么样的职业,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就热爱什么。
无意成熟的小伟,竟说出如此成熟的话,象摘抄的语录。
同样面对选择,陶林红却有很多的无奈。陶林红一病就是半年,痊愈的时候,已近高考。
陶林红平时在家里一直坚持学习,可是没有学校的学习氛围和老师的指导,这种学习和学校里的学习状态并不同步,当然不会有好的效果。陶林红想参加高考,又担心成绩不理想。老师说,与其考不好,或者考的不理想,被自己不喜欢的学校录走,还不如不考。你年纪小,明年还有机会。
于是,陶林红哭着没有参加当的高考。在班主任老师的建议下,陶林红又复课了一年。陶林红复课这一年,对我来说,是既高兴,又惋惜。高兴的理由不必多说,惋惜的是,三年寒窗换来一年复读。一年光阴,用来重复做一件事情,实在残忍,需要很大的忍耐和毅力。
在我心目中,陶林红似乎不应该受这样的历练。对陶林红,我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这是大院里的独特经历,和一个孩子在无忧无虑年代里的成长,以及陶林红身上独具的气质所赋予的。这种情感曾经天真,一直纯粹。
其实,大院里的女孩子很多,可只有陶林红完成了我对异性的全部想象—传统、漂亮、清纯。
闲暇时,我曾幻想过更遥远的事情,可当面对陶林红的时候,早已没有童年时的勇气。能和陶林红一起上学,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
第二年,也就是我高考这一年,陶林红考上了一所海滨城市里的外国语学院。和她一起去了那个城市的,还有矮胖,矮胖考上了同所城市里的某解放军指挥学院。
矮胖的高考成绩,高出那所军校的录取分数线很多。如果报考地方院校,可以上更好的学校。矮胖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只选择了这个学院,和这个学院的指挥专业,因为这个学院出了很多现代的优秀年轻指挥将领。矮胖说,父亲转业了,他要替父亲完成另一个心愿。郝医生说,自己一辈子救死扶伤,虽是军人,终有遗憾。他更希望儿子作为一名指挥员,在未来战争里,指挥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郝医生说他老了,未成的心愿只有靠儿子来实现了。
矮胖真的很适合做一名指挥员,做事冷静,果断。态度不温不火。
如果陶林二也考上大学,我们的故事会是怎样一个完美的结局。可生活毕竟是生活,必然有成功有失败。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直担心考不上大学的陶林二,偏偏考试失常,名落孙山。
陶林二沮丧的说,我的心里素质出了问题,考场上眼花缭乱,看卷子上面全是小蝌蚪。
看到陶林二挠头痛苦的样子,我知道怎样的劝解都没用,装作轻松的说,时间会让人忘记一切,明年再考,当蝌蚪都变成青蛙就好了。
陶林二笑了,很勉强,我知道你们想安慰我,不过请你们放心,我挺得住。
作为多年的伙伴,我能看出来陶林二心里的痛苦,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沉默了好久,陶林二幽幽的说,我已经和爸爸商量过了,年底就去当兵。
我有点急了,为什么?复习一年,你一样可以考上大学!
陶林二有些伤感,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我们生活过的这个大院。晚上睡觉前,如果不听一遍熄灯号都不行。陶林二看了看矮胖,接着说,到了部队我一样可以考军校,和矮胖一样。
矮胖听到这话,和陶林二紧紧的拥抱着一起,互相用手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激动的没有一句话。象电影里革命队伍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胜利会师时的一刻。我在一边看着,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也和他们拥抱在一起。这么多年,彼此即使在“打仗”胜利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这样拥抱过。
三个即将走向不同学习环境的小男人,就这样紧紧的抱着,好久好久……
我说,陶林二,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
陶林二有点破涕为笑的感觉,说,你们哥俩都快把我憋死了,有什么话你快说啊。
我说,说真的,哥们,你镶的牙和真的一样。
陶林二哈哈笑起来,这回是真的开心的在笑,什么和真的一样,是比真的好。放心,咱哥们到哪儿都不会做孬种。
陶林二伸出宽厚的手掌,紧握成拳头,冲我和矮胖有力的挥着。
24
北方冷的很早,虽然才是年底,可已经下了几场雪。上一场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消融,又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下起来。
车在雪地里走的很慢。远远的望着生活多年的家属大院,白色覆盖了整个营区。视线里塞满鹅毛大雪,隐隐约约,只能看见营区墙上露着断断续续的砖红。
我扶了扶领章,摸着风纪扣把它系好,转头看看肩上的蓝色盾牌,中间的小五星泛着星点光泽,不由得想起陶林二前几天给我寄的一封信来。
陶林二12月底就要参军入伍。信中,陶林二说命运真会捉弄人,自己本来也应该走进大学校园的,偏偏考试的时候怯场。
我想到玩“不许动”,陶林二的心里素质就不好,不知道这和长大以后进考场发蒙有没有什么内在联系。玩“不许动”让陶林二跌掉了半颗牙,考试发蒙让陶林二有了人生的第二个遗憾。
陶林二不是一个将深沉和郁闷进行到底的人,在信的结尾,陶林二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能想象到陶林二写这句话时的神态:会有一个台灯,还会有一面小镜子,陶林二在柔和的灯光下,眯着眼睛,翻来覆去端详自己的牙。
陶林二此时的心情一定很复杂,我这时候的出现,会给他一个惊喜。策划这场送别,是我们一起送给陶林二,也送给我们一起走过的所有日子里的记念。
我看了看表,下午一点整。按计划,矮胖也应该在这个时间到家了。
车缓缓的驶进车站,雪依旧下个不停。
打开车门,我第一个冲了出去,裹紧身上的警用大衣,顶着雪花,大步的朝着家属院走去。
爸妈并不知道我偷着跑回来陶林二送行,所以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和下午家属院的马路一样,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个时间,小伟他们应该正在上课。
矮胖比我早回来一会了,见面先敬礼,我愣了一下,赶紧还了一个。然后互相看着,然后嘿嘿的笑着。难怪,他穿着军装,我装着警服。
矮胖说我黑瘦了许多。我说,黑是健康的美,你不比我还要黑么!
矮胖说,也不知道陶林二这几个月怎么过的,赶紧过去看看吧。
当我和矮胖突然出现在陶林二面前的时候,陶林二很是吃惊。
陶林二显然没想到我和矮胖会回来送他,眼睛明显有点湿润。感觉陶林二也瘦了一点,剃掉了心爱的小分头。明天才走,他已经穿上了没有任何徽章的军装。看着矮胖肩上的学员牌,陶林二有些触动的说,看来我要多走一段弯路。
我和矮胖异口同声的说“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陶林二本来还想继续感慨一会,看着我和矮胖一直盯着他的某个部位看个不停,半天才醒悟过来。陶林二摸摸嘴唇上淡淡的胡子的痕迹,做出惭愧的表情,和你们俩比,我还真的没长大。
矮胖早已不矮不胖,一身学员装在身,更显得潇洒无比。矮胖搂着陶林二的肩膀,指着我的下巴,笑着说,肯定刮过了!我假装踢他一脚说,留着胡子,什么样子,你小子不也嘴上没毛了么。矮胖大笑,我们整天有检查军容风纪的,发现有胡乱生长的倾向,马上斩草除根。
高三时,我和矮胖嘴唇上面的一抹清淡,渐渐变得浓重起来。陶林二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依旧白白胖胖的,鼻子下面异常干净,用矮胖的话来说,一点“胡意”都没有。
陶林二说,别说胡子了,胡子会有的。对了,你们都是偷着跑回来的吧。
矮胖说,嘘,别出声,打枪的不要。什么叫偷啊,从那回偷向日葵侥幸逃过以后,就没有偷过。
我冲着矮胖眨眨眼,说,我和矮胖请了假。心想,你小子也开始撒谎了,还不和我一样,请假撒谎那也叫偷着跑回来的。
接着,我和陶林二讲,别讨论我们俩了,明天你就要走了,咱庆祝庆祝。
陶林二看着我和矮胖,问,庆祝?咋庆祝?
我说,到我家,弄几个菜给你饯行。
陶林二匝了匝嘴说,哥们,我才吃完啊。
矮胖拉着陶林二的手,就往门外拽,吃了再吃一遍,你给我快走吧。
陶林二急了,等我一下,让我把帽子戴上啊,这么大的雪……
刚出门,竟遇见了陶林红。
陶林红手里拿着一个旅行包,脸冻的通红。一直扎起来的辫子,散落着,是一头飘逸的长发。才几个月,陶林红的变化,让我几乎不敢认识。
陶林二赶紧拿小笤帚,一边替陶林红掸去身上的浮雪,一边说,姐,你怎么也回来了,咱妈不是说你不回来了么。
陶林红看了矮胖一眼,说,我给你们系里打电话,学员队的值班员说,你家里有急事请假回去了。陶林红又冲我说,你的电话我也打了,请假的理由和郝卫东一样。你们真是革命的好战士啊,陶林红象老首长的一样的背起手来,我就知道你们为啥回来。
我看着一眼陶林红扎眼的长发,说,陶家大小姐,别装了,快点跟我们走一趟吧,再等一会,凉菜都快热了。
25
凉菜是不会热的,就象青春的热血永远不会凉一样。
猪肉罐头,五香花生米,烤鱼片,压缩饼干,酸菜心儿,生萝卜条,一盘鸡蛋酱。一只烧鸡是矮胖才出去买的。
陶林红挽着毛衣袖子,在厨房里用盘子将菜一个个装好,顺手做了一个拔丝苹果。
我从父亲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竹叶青,打开,一个个酒盅倒满。学着父亲和战友一起喝酒的样子,很庄重的举起酒杯。一直说不会喝酒的陶林红,也把一杯满满的竹叶青端起来。
我对陶林二说,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们都是永远的朋友。为我们的友谊,干杯吧!
听了这话,陶林红先低下头,不做声。陶林二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我知道,最心动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没等陶林二泪流满面,却听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了。呼隆呼隆进来几个人,共同特征,都背着书包!
谁?
小伟,杜晓东,杜晓蕾,朱小乐,朱小乐。
北方的冬天,冷的邪乎,透过沾满冰花的玻璃,树枝似乎都给冻住了,纹丝不动。一刹那,我们四个人似乎也给冻住了。
陶林二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们怎么也回来了。
小伟说,不是我们怎么回来了,是你们为什么不叫我们回来。害的我们找了好几家,大冷的天,不容易啊。
朱小欢朱小乐抢着说,从小到大,什么样的活动能少了我们呀。俩人都穿着大头鞋,脖子上戴着套帽,一个红色的,另一个还是红色。
我看了看朱小欢鼻梁上的疤痕,说,如果少了一次活动,也许我到现在还分不清你和朱小乐俩谁是谁。
朱小欢摸了一下鼻梁,笑着说,还别说,这玩意一到天冷就发白,今天格外白。我知道,一定是它想念的人回来了。
几个人身上的雪,掉落在地上,地上很快有了一小滩水。
已经近视的杜晓蕾带着一副红框眼镜,拿着眼镜布擦个不停。还是瓜子脸,却怎么也找不到小狐狸的影子,已然有成熟的模样。
杜晓东说,哥哥姐姐们,能不能不让我们在地上站着啊。
我放下酒杯说,那还等什么,赶紧上桌,我们一杯酒还没喝呢。
重新开始的时候,我说,我们学校有“三不准”,不准吸烟,不准喝酒,不准谈恋爱。今天,我先破二不准,先干了这杯,祝陶林军军旅生涯一帆风顺。
说完,一饮而进。以前从来没喝过的白酒,流过嗓子眼的时候,感觉辣丝丝的。
小伟他们也要喝,我没让,我说你们还是学生。
小伟狡辩的说,太不公平了,你也是学生啊。不行不行,我也要敬二哥一杯。说着一皱眉头,拿着矮胖的酒盅把酒干了。
矮胖说,抢我的酒我喝什么呀。
小伟嘻嘻一乐,我再给解放军叔叔倒一杯。
高兴,真高兴。伤感,有点伤感。我不再阻拦小伟他们喝酒,因为不会喝酒的陶林红已经三杯过后尽开颜了,小脸红扑扑的,只知道笑。
唏嘘不止,祝福不止,战斗不止。一瓶白酒,就这样,让一群从来没有喝过酒的人给消灭掉了,瓶底象用抹布擦过一样干净。
喝的太快,没有“胡意”的陶林二明显有了酒意,嚷嚷说,你家就一瓶酒啊。
我说,瞎白话,根本就没有可能。
说着,转身去窗边的酒柜拿酒。猛一转身,见父亲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窗前,肩上全是雪。显然,他已经在窗外站了一会。
有点麻醉的大脑,刷的一下清醒了许多。瞬间,我有了偷向日葵被人拿下一刻的恐惧。
陶林二还喊呢,拿酒来,我要敬所有人一杯酒。
我呆呆的样子,很快让所有都发现为了什么。
父亲走进来,说,警卫排的战士,早打电话给我汇报了。就你们几个毛孩子的小伎俩,还能瞒的过我?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父亲,我的恐惧不见了。他的目光中分明有一种慈爱,言语中,更是没有了“向日葵事件”时的严厉。
父亲笑着说,怎么都是凉的?让你妈回来给你们炒几个热乎乎的菜。
我想起《青年近卫军》里,骑兵挥舞着马刀时的一句口号“乌拉”,冲动的几乎没喊出来。
父亲拿出酒杯,斟满白酒,说,你们长大成人了,别偷着喝酒,我敬你们一杯。
陶林二这回真哭了。
陶林红也哭了。
我们都哭了。
渐渐的,泪水迷蒙了眼睛,迷蒙了视线,迷蒙着一个时代的回忆。
窗外,雪花飞舞,冬意正浓。
26
十年后。
已是陆军排长的杜晓东和我一起来到西营房操场前面南山的一个小山坳里,“战友,你在天堂里过得好吗?我看你来了。”枯草随风摇曳,落叶沙沙作响,杜晓东摘了一些野花和绿叶,深情地放在墓前地说,眼角已悄然挂上了冰凉的泪珠。
杜晓东和我说,还记得和朱小欢一班,一个叫唐山的大院孩子么?那时候玩打仗的时候,唐山一直是我们的对手,小伟说我叛变,就是叛变跟他一伙。
我说当然记得,一个象陶林二一样胖乎乎的小孩,有一次摘槐树花还从树上掉下来过是么。
杜晓东点点头,说,还有一次,我和小伟把他绑在树上,后来玩着玩着忘记了。直到天黑他妈妈找到家里,才突然想起来。唐山也没喊也没哭,他说,怕死不当共产党员,只是脸上被蚊子叮的几个包有点发痒。
我想起来了那个孩子,在我的印象里,唐山一直都是个孩子,蹦蹦跳跳,笑呵呵的,怎么也不能和这座孤坟联系在一起。
杜晓东说,我和唐山一年入伍,又一起分在这个部队。一次抢险救灾,我活下来了,唐山为了救我……牺牲了。
杜晓东说,唐山牺牲前,有个愿望,希望可以把自己埋在南山。长眠在那里,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看见闪闪的童年。
说到这,杜晓东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看着杜晓东沧桑的面孔,几乎不认识他。
我们一起沿着熟悉的小路往营区走着,路边的一花一草都那么亲切。
路上,我们一起回忆了那次分别后的许多事情。
当时,大院里很多孩子都当了兵。第二天,陶林二跳上军车以后,冲着我们不停的挥手,杜晓蕾在后面默默的流泪。成排的军车很快在视线中消失,皑皑雪野里,只有一条红色的围巾在风中飘摇。
陶林二在部队充分发挥讲故事的特长。说起了相声,并很快被选拔到军区歌舞团。在一次军地联欢中,陶林二被一位外企老板相中,说什么也要陶林二转业,去他们公司上班。
陶林二犹豫再三,果断的来到了地方。两年后,陶林二辞职,自己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做起了洋酒生意。没有上过大学的陶林二,现在英语说的贼溜,不知道是不是和讲故事有关系。
小伟和我一样,也当了警察。虽然小伟一直追求杜晓蕾,可杜晓蕾还是嫁给了陶林二。
陶林二和杜晓蕾说,我不能让你一生没有烦恼,可我会努力给你寻找你需要的幸福。我不敢奢求你的故事里一生有我,但我会在我的故事中一直等你。
杜晓蕾大学毕业第二年,正的就嫁给了陶林二。新婚之夜,陶林二喝醉了,说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表白打动了杜晓蕾。杜晓蕾穿着火红火红的礼服,羞答答的说,其实,她一直喜欢的就是陶林二,就罚陶林二一辈子讲故事给她听吧。
朱氏兄弟随父亲转业回到了上海,不失时机的被卷进了经商的大潮,做起了生意。听说,一直和一对双胞胎姊妹拍拖,到现在也没结婚。
矮胖在一直在部队服役,大学毕业以后,直接又考的战役指挥的研究生。香港回归后,第一次换防的时候,矮胖被选拔去了驻港部队。
杜晓东问,你和陶林红呢,其实那时候,我们都看出来了,你和陶林红好。
我说陶林红毕业没多久就去了加拿大,我们没有结果。
杜晓东为什么。
我说不知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为什么。
我抬头看着远处的家属院,无限感慨。那里有我快乐的童年,快乐的时光,还有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蓦地,记忆的大门打开,瞬间,时光又回到了从前。
那晚,叔叔阿姨们到来了,比过年还热闹。
房间喧闹声依旧的时候,我看到了陶林红偷偷的暗示。
陶林红借口出去一下,溜了。
片刻,我和陶林二说,哥们,我去撒尿,马上回来。
挂着雪的树影不停摇曳着,我和陶林红走在雪地里,踩着雪嘎吱嘎吱响。
喝了酒的陶林红,脸色绯红,真好看。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我和陶林红走到了曾经让我心跳的地方。那里的雪暖暖盖着地面,没有一个脚印。
我的心又开始跳起来,是不安的跳,我知道这跳意味着什么。
我想说什么,和陶林红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却没有了一句话。
终于,什么也没有,静静的,仿佛可以听到下雪的声音。
终于,我说,明天陶林军走后,我也要返校了。
陶林红小声说,我也走。
远远的,听到陶林二喊我的声音。陶林红说,我们该回去了。
我要拉陶林红的手,象当年一样,没拉住,陶林红转身走了,没走多远,犹豫着又回来。
面对我,陶林红拿出一个信封,我想打开。陶林红按住了我的手说,别打。回家再看吧。
我点头。
陶林红看着我,我看着她。
陶林红的脸越发红润。
突然,陶林红抱住了我,紧紧的,将炙热的唇压在我唇上。
我真的发晕了,却不是因为酒。
想回应的时候,陶林红忽然松开抱我的手,在雪地里越跑越远。
身后,是飘逸的长发。
我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发黄的纸。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篇日记。再看内容,我惊呆了,竟是陶林红在小学时对发生在那晚上真实感受的记录!
翻看着这一页日记,看着陶林红似曾相识的字体,心中所有的情感都轰然扑倒,再也无力走出白雪飘飘的夜。
远处,是几处晚睡的灯火。
再远处,是一片火红的青春。
全文完
谨以此篇并不闪闪的文字,献给我童年的战友,和逝去不再的青春时光。
2003年圣诞,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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