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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6 23:5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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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定陵(北京十三陵明万历帝陵墓考古发掘经过)续三
第六章 皇陵中的爱情
简易的木板房,包容着一条条年轻的躯体,却包不住一个个桃花春梦。相思穿越历史的长廊,寻回许多滋味。在古老的皇家陵园里,两对恋人做出了不同的抉择——
【一根骨针】
西郊公园会议之后,吴晗和夏鼐先后来到定陵发掘现场,察看了小石碑的形状和位置后,和发掘队一起制订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在第二道探沟的西侧,隔开二米宽的距离,并与第二探沟垂直,对准宝顶的地下中心方位,开掘一条东西走向的探沟。这样可取捷径找到通向地宫的隧道,直达地宫。
由于小石碑的出现,民工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松散,而且酷暑渐渐退去,秋风在园中吹拂,大家精神大振,干劲倍增。
就在第三道探沟挖到二米深时,有个民工突然发现了一根约5厘米长的细棍。这根比铅笔还细的东西,酷像皇妃头上插戴的玉簪。民工用手擦去上面的泥土和腐质,跑上探沟,高声呼喊:“赵先生,我挖出一支皇后的玉簪,你看看。”
赵其昌惊喜地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欲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最后鼓励这个民工一番,就去找白万玉老人。
“白老,你看这是什么?”赵其昌递过去:“我看这是根骨针,新石器时代的产物。”
白万玉接过放在手中掂了掂,又擦了擦尘土,点点头:“没错,是根骨针,几千年了,怎么在这里出现呢?”
按教科书划分,这骨针应属于原始社会后期的产物,最短时间也应是三、四千年以前的,为什么会跑到这三百年前的探沟中?它从哪里来?它的出现与陵墓有什么样的联系?
正当他们思索着这个谜时,夏鼐驱车而来。赵其昌把骨针递上,诙谐地说,“夏所长,探沟里发现了一支玉簪,你看看。”
夏鼐接过,瞅了一眼,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好一支玉簪呵。”他沉思片刻,极其肯定地说:“这根骨针是随着隧道的填土,从远处迁移而来的。这就说明在陵区周围,有新石器时代遗址。要想得到证实。你们不妨找找看。”
当地传说,各陵宝城内黄土堆成的宝顶,不是就地取土堆成的,而是来自十几里外。皇帝注重风水、龙脉,陵园内不仅不能取土,也不能用车运土,而是军民工匠排成长队,一筐一筐地从远处传递而来。文献记载,金代建立中都城就是用的这一方法,从百里之外的涿州运土。明代文献也屡有记载,陵园附近严禁破山取土损伤龙脉。看来这传说可能是事实。但龙脉的边缘在哪里?小小的骨针把工作队引向十几里外。
在定陵西南十五六里地方,有一片洁净的黄土,中间是大片坑洼,原有积水,现已干涸,洼地足有二万平方米。问了问当地老乡,他们说这里叫“黄土塘”。就在塘边土沿上,又采集到一些与骨针属于同一时代的陶片;再取土样与定陵的填土对比,完全一样,这就可以肯定,定陵的填土取自于此。有来龙就有去脉,沧海变桑田,三千多年前的先民遗址,而今又作了皇陵上的一抔黄土。
实际上,这枚小小的骨针还把人引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就在陵区大红门东北边的宝山下,发现了一把石斧和一些原始人做饭使用的陶罐碎片、鬲腿等,还不时出现一些时代较晚的瓦片。稍后,赵其昌和白万玉带领考古所和北京大学的老师、同行再到宝山查看时,每个人手里几乎都捡到一些遗物。他的老师,北大考古教研室主任苏秉琦教授当着大家的面问赵其昌:“对这个遗址,你怎么看?”白万玉凑过来说:“苏先生又要考你呢!这是你野外实习的补考,好好答,争取满分。”赵其昌笑笑,果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是个先民理想的生活处所。第一,小山北面陡峭,山下是河,下山取水方便;第二,山南平坦,便于农耕,搭个草棚,高坡向阳。至于时代嘛,从遗物看自然属新石器时代晚期,不过从那些布纹瓦片看,可能延续到汉代或再晚些,这里仍有居民在活动。”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可以及格,满分不够”。阎文儒教授又问:“怎么防御野兽啊?”赵其昌说:“北面是大河,自然的围墙,哪来的野兽。”工作队的庞中威立刻接道:“真有野兽,山下有狼窝。前不久泰陵那里一个小伙子还在洞里捉住三只狼崽子,老狼连连嚎叫几夜。要不是先把小狼捉走,肯定连老狼也一网打尽……”苏秉琦笑了:“不是说北面的防御,是说南面。”赵其昌看出老师们是在开玩笑,也转了话题:“南面的村子叫龙母庄,长陵园,是明朝为祭陵种植瓜果上贡的地方,也是程六的老家,当年程六爷盗掘了万娘娘的坟,把凤冠拿回家,他结婚时新娘子还把它戴在头上臭美呢。文献上还说,姚广孝扮作卜卦先生,帮助永乐选陵就是在龙母庄出现的……”
夏所长半天不语,只是微笑,最后说:“看来北京的考古图上还要标上一个点,增加个宝山遗址。你们定陵完工后,就转向宝山。”白万玉笑了:“我是赶不上了,赵公可能还有希望吧!”
从三千年前的先民,到三百年的皇陵,谁也没有想到,白云苍狗,变化竟这么大。而今,又过了40多年这里却盖起旅游饭店,建起高楼,与古老陵园形成强烈反差,反而不伦不类了。一根骨针引出的两条长线,就这样断头了。
【木板房突然塌陷】
发掘工程在快速进展。为了工作方便,发掘队雇来建筑工人,在陵园内北侧的大墙下,用竹片和木板搭成十几间简易房屋。11月中旬,发掘队员由昭陵村搬入这片古松荒草拥抱的木板房定居。
木板房虽然简陋,却也别致。屋内用水泥掺合刨花压成薄板衬里,屋顶用石绵瓦覆盖,在这古老残破的陵园内,分外醒目,增添了不少时代气息。工作队根据人员年龄和各自的工作特点分配房间,每两人一间,剩余的两间作为接待室和仓库。
自搬进简易房后,赵其昌和刘精义就开始精心布置他们共有的窝。几支木箱垒起来的“柜橱”上,摆满了琉璃瓦片、瓷兽、石斧,骨针……俨然是一个小型博物馆。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图表和数字,一进门,就能清楚地看到十三座陵墓的布局和建筑形状,以及三道探沟的位置……当这一切完全就绪后,两位小伙子便叫来白万玉老人:“白老,你看这房子咋样?”
白万玉一见,立即露出笑:“这是一间很不错的作战指挥室呵。”白万玉说着,不经心地往床上一坐,“噗哧”一声,整个身子陷了下去,头差点撞到后边的墙板上。两个小伙子哈哈大笑。
“哎,这里啥名堂?!”白万玉爬起来,掀开褥子。只见床的四条腿是用四根木桩插进土里,四周用木板挡严,中间用酸枣树枝和枯草填满,上面铺上山草,最后用褥子和白布封顶。白老转身指着赵其昌的鼻子:“肯定是你小子出的鬼点子。”
“怎么样,白老给你也来一个沙发床?既软又暖,美观大方。”刘精义笑着说。
白万玉摇摇头:“我可没这福气,半夜一翻身,酸枣枝扎出来,我这把老骨头也得进万历的地宫了。”两个小伙子再度大笑起来,简朴的木板房内,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10天后的一个晚上,赵其昌和刘精义正躺在“沙发床”上酣睡,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哗啦啦落到两人身上,身子被压进床里。白万玉和几个队员听到响动和两人的叫声,赶忙起身跑过来,点燃蜡烛一看,天花板蠕动着,刘精义还在下面嗷嗷乱叫。白万玉急忙叫人掀开天花板,刘精义一咕碌爬起来,长嘘一声:“哎呀我的妈——”
等赵其昌爬起来,和刘精义一起活动了几下身体,见未受伤,大家放下心来。白万玉摸着刘精义冒热汗的额头,调侃地说:“看来这沙发床还真叫你们做着了,要不然,就难见你的妈妈了。”
第二天一早,民工们围着刘精义问天花板塌落的原因,刘精义信口说:“不是木板房作的不坚固,就是鬼魂作怪!”一句话把民工们逗笑了。他们说:“还是鬼魂是假,科学是真哟!要不怎么能找到小石碑?有石碑指引还愁找不到万历?”曾几何时,长期困惑他们的“‘鬼魂”换上了科学发掘,这也许是发现小石碑后的又一重大收获。木板房的塌陷,倒成了“鬼魂”与“科学”分界的标志。民工们心中的“鬼魂”被送走得这么快,这是工作队万没料到的。
【苦难的岁月】
严酷的冬天到来了,雪花不停地在陵园飘洒,凛冽的寒风在北国空旷的原野上纵横穿梭。木板房内生起了炉火,探沟内的湿泥被冻成坚硬的土块,大家的衣服都在加厚。
寒冷的天气,给发掘工作和大家的生活带来了困难。每天清晨,民工们要费很大的劲把沟内的冻土层凿开,凛冽的北风小刀一样扎在脸上,苦痛难耐。由于整天工作在潮湿的泥土中,民工的手脚都开始皴裂,工程进度明显缓慢下来。每到晚上,民工们各自回家,发掘队的六七个人,却在木板房里苦度寒夜。小小的炉火毕竟抵不住强大寒流的侵袭,况且,这炉火给大家带来的温暖也是短暂的,一旦火焰熄灭,旷野的寒风就像报复一样向木板房发起连续的攻击。朔风咆哮,枯树摇撼,鸟兽哀鸣,使这古老神秘的皇家陵园更加阴森、恐怖与苍凉。这是一个生者与死者、阳间与阴间交融的世界,这是一个恍惚飘渺于尘世之外的幽秘的生息空间,是对人类生存本能所具有的是大张力与韧力的检验场。在这里,几乎每个发掘队员都在咬紧牙关,使出浑身解数艰难地对抗着。唯独有一个人例外。面对眼前的一切,仍像平时一样谈笑风生,来去自如。他就是白万玉老人。
事实上,目前的十三陵和无垠的西域大漠怎能相提并论。在那更为酷烈的环境中,他以失去两个手指的代价,经受了大自然的考验,展示了人类顽强的生命力,在广袤的大漠深处,用双脚踩出了一个大写的人字。
1914年,瑞典著名的地质学家安特生来到中国西部,进行矿产资源的调查和开发。当他行至察哈尔龙关县时,感到人手短缺,决定在当地招收几个青壮年,协助工作。白万玉自幼家境贫寒,在外国人办的教堂里做杂工的父亲,得知消息,便让年仅15岁的儿子前去报名。聪明老练的安特生,面对一个个身材干瘦的穷家子弟,极不放心地进行了一次别具一格的考试。他让参试者每人拿一杆小旗,插到指定的小山顶上。一切准备就绪,安特生喊了一声“开始——”,孩子们撒开双脚,向山顶奔去。白万玉一马当先,第一个将旗插上山尖。安特生满意地点点头,收下了白万玉和另外两名十六、七岁的孩子。
自此,白万玉跟随安特生走进西域戈壁大漠,开始了遥远的探险途程。当他们一行穿过拉瓦克沙漠向古楼兰行进时,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座座天然的城堡构成了神秘莫测的迷宫。此种地形当地百姓称之为“雅丹”,也就是地理学上的“风蚀土台群”。
白万玉随安特生跋涉在这神奇复杂的雅丹地区,看到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层很厚的灰白色盐壳,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有时还会噗哧噗哧地陷脚。骆驼和马匹走在这坚硬如石的盐碱地上,蹄子不时地被磨出血来,从而发生严重的溃疡,无法骑用。安特生不得不下令将骆驼和马匹扔掉,率队在沙漠中用自己的双腿行走。
此时已进入10月,旷古幽深的西部大漠,寒风刺骨,沙石飞扬,进入夜晚,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队员们咬紧牙关,跋涉半个多月,终于走出雅丹地带。也就在这时,白万玉的手指被冻坏,最后不得不将两个已无法医治的手指割下,以保全其他手指。
近三年的大漠生涯,使白万玉学会了骑射、考察方法、发掘要领和绘画、照相、保护古物等具体的事宜。同时大漠风沙也把他锤炼成一条坚硬的血性汉子。1927年,白万玉再度跟随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去西域考察探险。这时的他已经趋于成熟,并在考察发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正是从这时起,他作为中国第一代考古工作者,注定要在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卷》中留下他的名字。
正是得益于青少年时代这段非凡的经历和丰富的发掘经验,才使定陵的发掘工作在他的具体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他对定陵发掘所起的重要作用,在开始时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工程的进展,才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并被大家所认识。
在定陵工地开掘的三道探沟中,每一道探沟的两壁都按他的要求,做成70度的斜坡,上下每隔二米作一台阶,每隔五、六米长,再留出一道竖立的墙垛,使二十多米深的探沟形成一个阶梯式结构。这种做法,完全是来自他青年时代的经验形成。
那是1934年,他跟随苏秉琦教授在陕西宝鸡附近发掘一个王侯墓。由于坡度太小,加上土坡的台阶之间距离过大,“轰隆”一声,土方塌陷下来,把一个民工埋在沟里。当把人从土中扒出来时,他已经停止呼吸。这一次把中央研究院拨的发掘经费全部赔偿了,发掘工作没有经费无法继续进行。这个教训,非常深刻,老人始终不能忘怀,并且经常念叨。赵其昌曾经问过他最后是怎么结局的,他说:“后来的事嘛!简直令人意想不到!”说着他吸着烟,又翘起大姆指。
“你知道苏先生是哪里人?”赵其昌说:“这个我可清楚,苏老师是河北省高阳县,离我们老家不远,家庭是民族资本家,生产的名牌‘双龙珠’棉布,专门抵制外国的‘洋布’,远近闻名。”白老得意地笑起来:“对啦!他们家西安也有纺织厂,是他的兄长秉璋先生经营。宝鸡工地出了事,发掘费没有了,苏先生叫我去西安,我带了一个民工,连夜奔到西安,见了他大哥,送上信函,他看了信当然明白,我又补了句‘二先生叫我来取钱’。大先生非常客气,说:‘明白!你们先吃饭吧!’没等我们吃完饭,五百元现大洋已经包好,分装在两个麻袋里,我们没敢耽搁,背着它又赶回了宝鸡。”白老真的有点激动了,涨红的脸,手捻着纸烟头:“赵公!五百块银元现在合多少钱?当时也能买几百袋白面!你也许说以后再还帐!其实,谁还?还谁呀!这就算舍已奉公,补助了发掘费!我经手我知道,我不说谁知道?这就是考古学家的风格!”白老再次激动起来,翘起姆指又意味深长地晃了两下。
那是一座小墓,工程出土量自然不能和定陵相比。正因为如此,白万玉老人才格外慎重,每天都要对土层进行详细检查,做到万无一失。
【年夜篝火】
1957年的元旦节到来了。
清晨,工作队员们从屋里出来,惊讶地发现陵园里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苍松翠柏,楼阁殿宇,宝城宝顶都穿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太阳悄悄地从东方的虎峪山探出头来,满面羞容地窥视着这个宁静宽广的世界。阳光如丝,穿过茂密的松隙,透射到雪地上,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金辉银光映衬着朱红色的宝城,使这座皇家陵园分外旖旎与壮美,置身其中,仿佛进入一个童话的世界。
这是上帝与大自然的双重馈赠,这是千百年来人类探寻和幻想的梦中乐园!
民工们踏着积雪,三三两两地来到陵园,聚集到木板房前。那一张张黧黑憨厚的面庞,荡漾着很少有过的激动与欢笑。工作队决定,元旦放假一天,上午集体会餐,下午自由活动。这样的假日生活,对于常年匍匐在土地上的农民来说,也许是第一次享受。
那个曾经在定陵发掘中铲下第一锹土的民工队长王启发,满头冒着热汗,把饮用水从二里多地的九龙池挑进陵园伙房。他穿一件半旧的棉袄,腰扎一根稻草绳,裤管用麻绳系住,显得格外干练和精神。两个水桶一前一后,动中有静,轻松和谐。随着扁担在肩上悠悠起伏,两个用兔子皮制成的棉帽耳也不停地扇动,整个身体的轻松与和谐,恰似一个杂技演员在钢丝绳上表演绝技,逗得民工们和工作队员个个捧腹大笑。
正午的阳光照得雪地刺人双眼,每个人的心中都涌荡着一股暖流。伙房前大棚下的一溜长石条上,摆着酒菜,浓郁的香气在这清净的空间弥漫,钻进大家的鼻孔,不喝自有三分醉意和激情。赵其昌举起碗中的白酒,望着一张张粗糙而充满激情的脸,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说道:“各位前辈和兄弟,大家为发掘定陵聚到一起。半年来,起早贪黑泡在泥水中,克服了技术上和生活中的困难……”赵其昌突然声音发哽,不再说话,接着眼里含满了泪水,大家惊讶、不解地望着赵公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现场一片寂静。他们怎么能够想到,此时的赵其昌已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
每天中午,民工们都是自带饭菜,在陵园就餐。柴锅上架着的蒸笼一打开,便露出一包包用地瓜叶、萝卜缨、豆叶掺和着少许的玉米面、地瓜粉做成的菜团。每当他看到民工们拖着疲乏的身子,满脸泥水地走到笼屉前,抓起菜团狼吞虎咽般的情景,心中便一阵阵痛楚。共和国已经建立七、八年了,作为新中国的主人,仍然要以吃糠咽菜维持生命,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悲哀。而更让他心酸和不安的正是这样一群破衣烂履的农民,毫无怨言,耿耿忠心地从事新中国第一座皇陵的发掘,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地了解发掘的真正意义和价值。也正是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伏卧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用血肉之躯担起共和国的重负,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尽管他们尚不明白这苦难的渊源和自己付出的代价。但是,面对这行进路上的斑斑血汗,我们的共和国应该知道!
白万玉见赵其昌说不出话,便端起碗接着讲下去:“感谢各位兄弟的支持,我们的发掘工作才终于有了眉目。下一步困难将会更大,甚至要有生命危险,还望兄弟们像从前一样咬咬牙挺过去。来,大家干!”
众人起身,端碗在胸,相互对望片刻,一昂头,一饮而尽。
王启发脸上翻起淡淡的红润,刚才的滑稽荡然无存。他端起第二碗酒,缓缓站起身,面色严肃而激动:“以前我们队里的民工,包括我自己在内,曾受鬼神之说的迷惑,做了些不该做的事,给发掘队的同志带来麻烦,也耽误了工程进度。事情过后,大家都很难过,想和赵队长、白老在一块说和说和,又觉得不好意思。今天,我代表大家说出来,并保证今后的发掘无论出现啥事,我们豁出命,也要完成……”“叭!叭!叭!”赵其昌带头鼓掌.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聚会是如此融洽,如此心心相印,彼此沟通。大家喝下的已不是高梁与酵母混合而成的液体,而是一种力量、一种信念,一种情感交融的生命的甘泉。
夕阳西下,夜幕悄悄降临。民工们回到了自己家中,陵园里又显得肃静孤寂起来。木板房前的雪地上,架起了干柴。工作队员的篝火晚会随着烈焰的升腾而喧闹起来。
几个年轻人吵吵嚷嚷你推我让的指着对方出节目。还是白老自告奋勇:“我出个对联,大家来对。谁对上了就给谁一大块烤地瓜”
“好主意!”大家一片喊叫着。
白万玉先是用手搓了把红红的脸膛,沉思片刻,充满自信地吟念道: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刘精义眨眨眼睛,把手向空中一举,大声喊道:“我来对——喝酒论碗,你四碗,我五碗!”
“轰——”大家一齐笑起来。十七岁的冼自强讥讽道:“刘精义,你就想着喝酒,死后非变成一个酒鬼不可。”
赵其昌赶忙站起来说:“这不只是对联,是文字游戏,把‘冻’‘洒’二字拆开,‘东’有两点,‘西’有三点,其实也好对,‘切瓜分片,竖七刀,横八刀’。把‘切’和‘分’也拆一下看!”
大家一阵喝彩:“对得好!对得好!”白老不顾大家的喧闹,继续说:“还没完呢,你们听好——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
这次没人举手叫喊了,大家都抬头望着夜空,默默地想着下联。白万玉不无得意地摸着下巴的胡子,用挑逗的眼光扫视着大伙。
“今岁年尾,明朝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赵其昌一口气对完,站起来围着篝火转了一圈。
“好——”大家再度欢呼起来,白万玉望着赵其昌不服气地说:“好小子,没白喝了墨水呵,我再出一个,若再被对上,我就认输了。上联是: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添一岁。”
白万玉甩出最后的杀手锏,盛气未消地注视着大家。像一只红脸公鸡,作出格斗的准备。
刘精义捅捅赵其昌:“怎么样,就看你的了,你要不行,我就出马。”
“你出‘炮’也不行。”队员李树兴实实在在地将了刘精义一军。
赵其昌笑笑,用手轻轻拍拍脑门,胸有成竹地说:“看来我是赢定了。大家把耳朵挖一挖,好好听着——家家户户,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同过新年。”
“噢——”队员们都跳了起来。队员王杰捅了捅冼自强、曹国鉴,他们捡块石头,偷偷扔进火堆,一股火星腾空而起,扑到大家身上。白老向后一退,“扑通”一声被一块木柴绊倒在雪地上。众人见状,忙止住喧闹,庞中威赶忙上前扶起老人,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粒。白老摇摇头,嘴里嘟哝着:“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喧闹过后,篝火渐渐熄灭,天气越发寒冷,队员们不得不回到屋里,围住火炉取暖。大家都感到意犹未尽,余兴未了。于是,刘精义鼓动白老讲故事——“考古杂谈”。
白万玉没有推辞,借着酒兴,声情并茂地讲起西域探险的奇特经历。也许他这时才感到,只有这段经历才不会在这帮小伙子面前“失败”。这是他一生最为辉煌的时期,也是只有他才独有的“传统节目”。
“我跟安特生来到罗布泊,这个世界著名的湖泊早已干枯,湖底翻着白花花的盐碱,找不到一滴水,大家有些绝望了。在这之前,我们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从英库勒北行,跨过孔雀河,在那里重新备足水后,沿库鲁克干河床来到罗布泊。这时大家的水已用光,每个人都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忽然,大家发现有一个人远远地躺在沙滩旁,跑过去一看,这人的两只胳膊深深地插在沙土中,整个身体已变成僵硬的木乃伊了。大家不由地吓出一身冷汗,默默地站了许久,才用沙土把他埋掉。那时,我们都在心中暗想,这个木乃伊会不会就是自己不久的归宿呢?”
“大过年的,别尽讲些死尸吓唬人,还是讲点好听的吧。”没等白老说完,刘精义他们又叫喊起来。
白万玉看了刘精义一眼,默默地点点头,狠劲地吸着烟,随着喷出的浓雾:“今天过节,就依你们了。讲点好听的。”
“大约是二十年代,我跟随安特生来到甘肃,在民勤县发掘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出土了不少完整的彩陶罐。正在得意之际,不想突然来了几位彪形大汉,二话没说把我按倒在地,拳打脚踢,狠打一顿,还骂骂咧咧。当地的口音我也听不懂,还是雇佣的发掘工人悄悄地告诉是不能挖祖坟,不仅打,还要送我去见官,入大狱。”
“你挖人家祖坟可不就入狱呗?”不知是谁说了句。
白老急了:“几千年前的遗址哪里是祖坟!是谁的祖坟?何况根本又没有坟头。黄河上游,要说是祖坟该是中华民族的祖坟!……咱们接着讲,我被五花大绑装在牛车上送往县城,在县城街上一过,一下子震惊了全城,男女老少,满街满巷,争看捉来的‘盗墓贼’,”白老一兴奋,站起来双手比划着什么叫“五花大绑”,躺在牛车上的姿势……。
这么一来,曹国鉴乐了,笑着插嘴说:“嘿!白老可风光了!一生中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吧!”
白老接着说:“什么?还风光呢!差一点打死我,就仗着当时年轻。要说场面可真不小,足有上万人!……说来也巧,正巧被人群中的邮政局长看见了,一见是我白蕴山——那是我的字,那时对外我常用这名字,他赶紧出面制止,立刻找到县长,在县大堂前的院子里把我放了……。安特生给我寄发掘经费时,几百元现洋可是大数目,取钱邮局要证明,我找到邮政局,说明情况,认识了邮政局长,晚上没事,还一起打过麻将牌。外国人安特生派我考古的事,县长也知道,人是放了,他也怕惹出麻烦,又由县长出面摆了酒席,为我‘压惊’,表示歉意。”
从城里赶到工地来过节的高德本,越听越兴奋,赶紧递给白老一支香烟,笑眯眯地说:“白老!人家曹国鉴没有说错!县长请客还不风光?”白老接过烟,点燃,还没吸便摆摆手说:“德本,打了个半死,我哪里吃得下喝得下呀!再说,你哪知道,县长出面,名义是为我‘压惊’,是我掏钱请人家呀!”
大家一听,顿时都大笑起来,情绪越来越高,吵吵嚷嚷,“讲下去!接着讲!……”不知又是谁说了句:“白老!你考古中有花花事吗?”一听“花花事”,白老可真来劲了!“有!有哇!听着!”
“那年,在甘肃酒泉附近的一个村庄住下,想不到隔壁邻居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她不但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好。见我大冬天还穿着薄薄的夹袄,就偷偷缝了棉袄、棉裤送给我。出于感激,我就送她些在野外发掘中捡到的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有时还给她一些钱,日子长了,就产生了感情。我们两个经常在一块谈天说地,感情越来越深,最后都觉得难舍难离了。但是,最后还是分手了,因为我还要随安特生西行。分别的那天早晨,天下着毛毛雨,她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哭成了泪人儿……”说到这里,白老的眼里溢出浑浊的泪水。他无限深情地叹口气:“唉,一别几十年,也不知现在那个小寡妇咋样了,兴许早已离开人世了。”
屋里极静,大家都沉浸在故事之中,似乎随同白万玉一同回到了西去大漠的岁月,咀嚼着难忘的痛苦,回忆着那欢乐的时刻——爱情的回忆,永远是一朵玫瑰色的彩云。即便是痛苦的回忆也觉得有一丝甘甜!
赵其昌望着白万玉老人的泪眼,极其深情地向大家建议:“来,咱们也像电影上那样,唱一支歌,为白老那段美好的爱情祝福吧。”
“对,唱一支歌。”刘精义抬起泪眼,随声附和。
“唱什么歌?”冼自强问。
“唱《我的祖国》咋样?”刘精义激动地站起身。
“就唱(我的祖国》”,赵其昌说着,也站起身,领头唱道——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
姑娘好像花一样,
小伙子心胸多宽敞。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
歌声由弱变强,越来越大,穿过木板房,在幽深凄凉的皇家陵园回荡。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歌声嘎然而止,大家惊异地望着屋里崭新的电话机,谁也没有去接。这部电话自昨天安好,还没通过一次话。是谁有这么快的信息,得知定陵工地已安装了电话?
惊愣片刻,赵其昌上前抓起话筒。
一个高亢宏亮的声音传来:“是定陵工地吧?我是吴晗。”
“呵,是吴副市长的电话!”赵其昌一把捂住话筒,转身对大家说着。屋里的人都惊奇地围上来。
“今天刚听电信局的同志讲,电话安好了,这是个盛事呵!这大过年的你们坚守在工地,够辛苦的!你告诉大家,我向他们问好。告诉白老,祝他身体健康。”
“是,我一定转达您的问候。”赵其昌带着轻微的颤音回答。
“你那个当中学教师的姑娘怎么样了?”吴晗的话音再次传来。
赵其昌紧攥话筒,没有立即回答。他自北大毕业不久,便结识了一个中学教师。姑娘很美,也很有才华,两人甚是谈得来。自从赵其昌来到定陵后,关系逐渐疏远,终于在一个月前,赵其昌收到了姑娘的绝交信,理由是:“你经常从事野外工作,将来对家庭不利。”
赵其昌嘴唇蠕动了几下,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抽搐,压低嗓门说道:“吹啦——!”
那边沉默了片刻,又传来爽朗的声音:“以后到定陵帮助工作的单位越来越多,我估计肯定有漂亮的姑娘,你可不要错过时机呵!”
赵其昌脸上泛起玫瑰色的彩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一笑。
之后,白万玉、刘精义和其他队员分别和吴晗通话,相互问候、祝愿和慰勉。
这一夜,小木屋里的炉火一直燃到东方欲晓,雀唱鸡鸣。
【匆匆来去的“嘉尔曼”】
有一次,夏鼐病了,住在昌平小汤山疗养院,赵其昌去看他。闲谈中赵其昌问:“梅里美这家伙是干考古的吗?”夏鼐一愣,接着笑了:“怎么,你在看《嘉尔曼》?那你上了大当了!我早年看过原文版。”赵其昌涨红着脸,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原来,《嘉尔曼》是法国作家梅里美以考古家自居,采用第一人称写的一部爱情小说,男主人公唐·育才是一个强盗。女主人公嘉尔曼是一个吉普赛姑娘,娇美而粗野,冷峻又多情,在赵其昌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自从读了这部作品,他便渴望在活生生的现实中,有一个嘉尔曼向自己走过来。
他在默默地等待着这个机遇。
元旦过后,定陵发掘工地又加紧了工作进度。为了尽快打开隧道大门进入地宫,发掘委员会决定把人力运土改为机械化搬运,以传统的考古方法和现代化设施相结合,闯出一条考古发掘的新路子。
在材料和设备运来之前,又必须先修道路。发掘委员会和交通部门协商,对定陵前的土路、石桥进行修整和建造,并铺设北京通往昌平县城的柏油马路。这个建议很快得到了交通部的支持,部长章伯钧大笔一挥“速办”,并指定整个工程由交通部公路总局负责施工。
定陵前的漫水桥刚一建成,一车车的机械设备便运往发掘工地。北京市房屋建筑工程公司派出技术人员,来现场安装机械设备,在探沟两侧打下木桩,立起木架后,把柴油机和卷扬机安装停当,再把两道小型铁轨从宝顶伸向探沟旁,由铁斗把探沟内填土提取出来,倒入矿车,再由翻斗矿车把土运出。这个庞大的安装工程,直到三月底才得以完成。
四月四日,机械化出土正式开始。当柴油机发出隆隆的轰响,卷扬机载着湿漉漉的黄土送出探沟时,工地上立即沸腾起来。以此种方法进行陵墓发掘,是世界考古史上未曾有过的先例。
与此同时,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主任朱欣陶也来到工地,协助发掘队的工作并着手筹建定陵博物馆。队伍在不断壮大,工作量日日加重。在进行定陵发掘的同时,发掘队又买来一台林哈夫牌高级相机,开始系统地拍摄有关十三陵的照片,以备日后博物馆采用。
一天,赵其昌正在宝顶一侧检查运出的土质,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银铃般的声音:“请问您是考古队长赵其昌吗?”
赵其昌站起身,顺声望去,话没说出,脸却腾地涨红起来。
面前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齐耳的短发,遮掩着白皙而略带红润的脸庞,小巧的鼻子薄薄的红唇恰到好处地镶嵌在面庞上,更显出她的风采与神韵。一件夹克式上衣裹住匀称的身材,朴素中透出大方,文静中显出灵气……赵其昌呆愣着,粗黑的脸上火一般地发烫,心在扑扑地跳动,脉管里的血液在剧烈地流动奔涌……。眼前的姑娘不正是心中向往已久的“嘉尔曼”吗?今天,她正微笑着,神话般地走来了。
“你是……”赵其昌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不露声色地问。
“我是公路局工程队的技术员,学公路的,负责技术指导。现在我们正在铺修定陵门前的公路,想找你们考古队一块研究一下具体施工方案。”姑娘说完,淡淡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赵其昌想想:“晚上吧!我带几个人去找你。”
“不用了,还是我找你们吧。”
姑娘说完,又如一朵彩云,飘然而去……
在考古队,赵其昌不能不算一个怪人,从性格到爱好,有时真叫人难于捉摸。他生就的一副好身体,个子不小,粗黑又健壮,中学时就踢足球,大学里又参加了校篮球队,长跑时一高兴就驮上沙袋围着大操场跑上两圈,汗也不擦又走进图书馆,扎在书本里,聚精会神,一坐就是三个钟头。这种矛盾的性格到定陵又有发展,为了啃完一部厚大的线装书,他能从早到晚足不出户,中午随便抓起一张大饼抹上芝麻酱、辣椒面,随吃随读,通宵达旦,次日一早又去爬山了。他宁肯从山崖上抽几根灌木条来编一个兔子窝,弄几棵小草去戏耍兔子小崽儿,也不去睡上一小觉。他说:“劳动是休息,爬山也是休息。”这一切都被姑娘听说了,看到了,使她迷惑不解。城市的姑娘,自然有她的理想,她只想把公路铺得平平的,修得长长的,给千万人带来方便。但是今天,她已远远不满足于这一点了,她想探索一下这匹野马的本性,有时还试着想制服它,或者骑上它在平坦的公路上奔驰,天涯海角地跑下去;有时甚至梦想参加他们的考古队。
一个阴雨天,姑娘突然跑到赵其昌的小木屋,雨衣一甩,把他手中的书本夺过来一扔,就嚷嚷起来:“白老的探险我听腻了,今天休息,你得给我讲讲你!你的流亡生涯,讲不好我不走……”有点撒娇,却又一本正经的。
其实,赵其昌的年龄并不大,经历也并不复杂,道路倒是充满了曲折。他出生在河北省号称“药都”的祁州(安国县)乡下,祁州的“药王庙”闻名遐迩,又和元曲大家关汉卿有乡曲之谊。日本鬼子来了,学堂上不了,书念不成,受了点封建诗书家教。他经历过“五一大扫荡”,“三光政策”,见到过“大日本皇军”用刺刀杀人,一片血淋淋,可把他吓坏了,随着药材商人跑到了国统区的洛阳,去寻找在国民党部队当军官的父亲,在那里考入了河北省立流亡中学。第二年日本进攻洛阳,他又随着流亡学校西迁,开始了流亡生活。
只要一提到他那流亡学生时代的生活,赵其昌还总是那么一往情深。他把讨吃、要吃有时是抢吃的叫化子式的生活比作诗、比作画,那饥寒劳顿早已忘光了。他认为一生中也许只有这一段生活值得回味,潇洒、惬意,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今天面对这位短发女郎的提问,他像是回到了童年,一派天真,回答问题又严肃得像幼儿园考试。
“你到过洛阳吧?日本鬼子一进攻,我们是一溜烟儿逃出这九朝故都的,最初还带着书本,背着行李,最后都扔光了。沿着伊水西行,踏上伏牛山羊肠小径,又穿过‘兰关’天险,步行三个多月才到达古城长安,就是现在的西安,没过多久,又沿着左宗棠西征的驿路到达甘肃,穿过天水,在秦安县泰山庙才安定下来,结束流亡生活,补习荒疏将近一年的初中功课。刚逃出洛阳,路过伊川县,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了宋代大儒‘二程夫子’的家庙,又在白杨古镇卦摊算了个卦,卜卦先生说我命运不好,一生坎坷,我不信他的胡掐。向我要卦礼,‘卦礼’就是要钱,我没有,把历史课本丢给他了,让他学点历史知识,开开窍。说到坎坷,那山路才真坎坷,不过风景可美极了。美术教师翟先生,沿途不住地写生作画,让国民党大兵给了两耳光,说是特务画地图,同学们围着大兵起哄,大兵急了,要开枪动武,差点闯出大祸。在龙门大石佛前,我真想过出家,可是那里只有石窟造像,飞天、力士、佛祖、菩萨,没有庙,也没有和尚。在甘肃天水,我登过麦积山,不过我们的一位好同学登山失足,滚进了深渊,从此我对这佛教圣地失去了敬意。在秦安县城发现了一块刻石,刻着‘羲皇故里’,这里是先祖伏羲的老家。我高兴极了,原来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发迹!就深深鞠了三躬,仍不尽意,又磕了一个头,算是对华夏祖先赤诚的崇敬。当地还传说(三国演义》中马谡失去的‘街亭’就是当地的‘街泉镇’……”
姑娘听得不耐烦,忽然站起来,大声说:“什么故里、古迹,我没去过,不爱听!你太高兴了,我生气!讲你的痛苦,痛苦!你痛苦我才高兴!”
赵其昌一怔,半天不语。过了一会,儿,低着头念叨:“痛苦!痛苦是有的!不过不是那个时候,而是后来,直到现在……”
抗日战争时期的流亡学校是公费,而公费生绝大多数都参加三青团,赵其昌也在其内。他功课在全年级排第一,得过奖学金,当过服务生,刻蜡板,打工糊口,参加过夏令营,当过小头目,上高中还当选过一任学生自治会主席。解放后的历次运动,这些都要交待,再联系到家庭、父亲等等历史问题,处在反革命边沿上,就是推一推拉一拉的问题了。所以这一段流亡,并不是诗,也不是画,更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而是现实,一次一次说不完的痛苦现实。
“课堂上讲不完的旧石器、新石器、陶片瓦片,它距离现实又太远了。有时候我后悔,还不如考个地质系去做一名地质队员,山南海北、大漠沙荒去找矿,找不到金矿银矿石油矿,就登上高山断崖,双眼一闭,身体向前一倾,一了百了!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今天,赵其昌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激动,有时消沉,谈起话来杂乱无章,有时夹杂几句粗俗的比喻。姑娘紧闭双目,无心再听下去,偶尔眼角滚出几滴泪珠。小木屋一片寂静。外面那恼人的雨,淅淅沥沥,却越下越大起来。
三个月后,姑娘不再来木板房了。朱欣陶老人问发生了什么事,赵其昌眼含泪水回答:“我把家庭历史问题都告诉了她……”
1957年是个多事之秋,全面彻底地清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号角已在中华大地吹响。这是一个滋生政治激情的时代。对于他们的分手,似乎没有人表示不理解,分手是正常的,不分手才是不可思议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
1990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们来到十三陵特区的裕陵村,寻访一个期待许久的爱情故事。
三间不大宽敞的屋子里,高保发坐在案桌前,就着一袋花生米,自斟自饮。儿媳妇在外屋做饭,小孙子在一边蹦蹦跳跳地玩耍;儿子干活还没有回家。不太明亮的屋子里弥漫着炊烟,使人感到沉闷和窒息。
这是一个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家庭。也许我们心中装着过去的那段美好时光,才对今天的这个家庭生发更多的悲壮和惋惜之情。
要不是当初他遇到这个女人,并发生了激荡人心的爱情故事,或许三十年后不会有那么多人记得住他的音容笑貌,尽管他也曾做出过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轰动发掘工地。
高保发在众多的民工中,并不特别显山露水,那时他才十八岁,十八岁的人生并未成熟。他像大家一样整日默默无闻地在探沟里劳作。
突然有一天,他的名字在民工中传开,起因是为一把铁锹。
每天早上一开工,民工们就一窝蜂地拥向工棚争抢轻便而顺手的铁锹,不然就只能拿到既沉重又蹩脚的工具。有天早上,高保发抢到一把锋利的铁锹后,心生一计,收工时不再把工具放回工棚,而是偷偷用土埋起来,第二天再不慌不忙地原地取出。一个月后,秘密被发现了。一个民工等他心安理得地走后,又悄悄扒出来,换一个地方埋好。次日一早,高保发像从前一样来到原地,扒了半天却不见踪影。民工们哄然大笑,他只好红着脸,去工棚捡了把最差劲的铁锹走下探沟。从此,高保发开始引起大家的注意。
然而,最令人关注的是,他竟从八米多高的木架上摔下来,而安然无恙!
第二道探沟的发掘工程一开始,发掘队就找来会做木工活的民工许进友,在探沟两侧搭起一个脚手架,当探沟挖下两米深时,便由人站在脚手架上一筐筐向外提土。
一天,探沟继续挖入地下7米,高保发站在脚手架上正一筐筐艰难地把泥土从沟里提出。突然,“轰隆”一声,脚手架木板断裂,架子倒塌,高保发向探沟跌去。
一切急救措施在此时都是徒劳,只有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下沉的躯体,等待命运的判决,刹那间高保发在大家的心中,伤残或死亡已成定局。因为他的身体上面,跟着落下来的是沉重的木板。然而,奇迹发生了:高保发落地后,一个急滚翻,滚到一堆刚挖起的泥土上,沉重的木板砸在离他头部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吓得大家出了一身冷汗。他爬起来,没事一样扑打扑打身上的泥土,傻乎乎地走出探沟。高保发从此名声大振,也有人预言:“高保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预言,不久便得到了应验。
工地从机械化发掘后,原来的民工已不能满足需要。于是,发掘队又从附近农村招收了一批民工,其中六名是不足二十岁的姑娘。因为有了女性的存在,工地生活便丰富多采起来。
一天上午,大家正坐在松柏下休息,刘精义突然提议要小伙子和姑娘们轮流唱歌,虽然得到一致响应,但没有人愿意出场。最后高保发自告奋勇,站出来唱了一首《达坂城的姑娘》。
欢笑过后,临到姑娘出场。她们更是羞涩,捂着脸不肯露面。最后还是白万玉老人撺掇,让十七岁的刘桂香登场。
刘桂香身材矮小精干,好说爱动,俊俏的瓜籽脸总是露着微笑,很是惹人喜爱。她只上过小学四年级,便弃学务农,平时大家都叫她“四年级”,只有很少场合、很少的人才亲切地唤她一声小刘桂香。
小刘桂香不再推辞,红着脸,甜甜地唱了一段《送情郎》:
送情郎送到那大路旁。
两眼相望无话讲
太阳升起天已亮
妹妹心中发了慌
伸手抓住郎的武装带
泪水如珠溅到情哥哥的身上
……
事情如此简单,高保发一首《达坂城的姑娘》,刘桂香一曲《送情郎》,竟成为他们感情的纽带和爱情的催化剂。两个年轻人不知不觉地相爱了。
小刘桂香身体单薄,每遇重活,高保发总是不声不响地前来帮助。小刘桂香见高保发衣服破烂,便悄悄地给他缝补,并送些绣花鞋垫之类的东西给高保发,以示感激和爱恋。1958年9月21日定陵地宫打开后的当天,他们在陵园的小木屋举行了婚礼。这是定陵发掘两年来唯一的一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他们当初的恋情及友谊,历经三十余年,仍被同期劳作的人们熟记与怀念。
遗憾的是,当我们来到高保发家中,要亲眼目睹一下这位充满浪漫与传奇色彩的女性时,她已因患病无钱医治,离开人世整整二十年了。所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张散发着青春气息、永远面带微笑的照片和这个破碎悲凉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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