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施比受有福

高柏飞 · 发表于 2004-09-11 09:41:55

如果可能的话，一个筋斗云翻到了按需索取的共产主义社会，商店超市都拆了收银台，相信没有谁会犹豫拿还是不拿的问题，只有拿多少的区别，从而分出了两类人：理智地取和疯狂地取。行为是思想的表象，精神贪婪外显于伸手掠夺的形式。自私，作为人类的精神胎记，是原罪的一部分，尽管千夫所指，但抚摸着它时也有一丝无奈的怜惜――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因此，严格地说，“无私”这个词不能用于任何血肉之躯。
　　
　　同何宝荣心有戚戚焉的人是诚实的。虽然何宝荣把抽象的人类劣根性放大和形象化了，但谁能不魅惑于他周身流动的妖娆风情，于是，隔了时空来看，经光影技巧地处理后，自私这个恶劣禀性，在朦胧的泪眼里，幻化成了绝色的伤口――一枚艳丽的杨梅疮。既然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那幺不如陶醉地啜吸脓腥。与生俱来的天性有什幺可自责的？自我放逐比自我约束显得更自然、更人性。因此，一贫如洗的何宝荣把生命当成他最大的财富，一掷千金夜夜笙歌，宛如腰缠万贯的豪富。他的确是，只因没人有胆量如此挥霍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越是活得混乱不堪的人，越是具有艺术气质和过人勇气，因为他敢于睥睨常规与流俗。好比骑自行车时，最曼妙的姿态，不是低首隆背奋力踩踏，咬牙切齿向终点冲去时的古怪样子，而是双手撒开车把，往裤袋里一插，昂着头吹口哨，无视路线，从人群里一掠而过的洒脱劲头。这样的人，最有可能收获无数景仰的眼光。
　　
　　所以何宝荣甩了黎耀辉。“一起的日子好闷，不如分开一下”，后者确是个太闷的人。黎耀辉仔细研究地图，说明他是个遵循规则的人，相信正确的道路能带人走向既定的目的；而何宝荣虽说也曾和他有过看瀑布的共同目标，但对于随心所欲的人来说，目的地不过是个借口，他只享受过程，至于终点幺，不但可以改变，而且可有可无。所以，迷路时，和抱怨的黎耀辉相反，何宝荣倒很无所谓，他懒洋洋地睡在车里说“走错路用不着死吧？”其实那个时候瀑布对他是否还有吸引力已经很可疑了，于是他离开了黎耀辉。“闷”是一个理由，但“赶路”和“闲逛”的人生分歧才是最本质的差异。
　　
　　尽管他们享受鱼水之欢时，有着无与伦比的默契：一声连名带姓的召唤（自始至终没有昵称，男人不在乎文字语言，主要用身体语言），立刻嵌合成一具，何宝荣按压住黎耀辉的双手，虽说后者并不会反抗，但何宝荣喜欢主动，包括他们的分分合合，哪一次不是他的原因？何宝荣疯狂地吻着黎耀辉的腋窝、胸口和脖颈，甚至啜了一口黎耀辉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肤肌相亲时，那是个障碍物，但此物在插入时发挥功用，可谓绝妙的隐喻；而且，带钥匙的人有家的牵挂，即使漂泊也怀着淡淡的乡愁，后来他不是回去了吗？而何宝荣无牵无挂，他从不带钥匙――他习惯敲门。不过，主动的何宝荣却在关键时候放弃了权利，他让黎耀辉扮演男性的角色――他喜欢让别人来爱他。
　　
　　何宝荣是个爱的饕餮之徒。要喂饱他，黎耀辉只有不停地煮饭，连病重时也不能歇工。出于良知，此时想揍何宝荣的人都呼应了黎耀辉的惨叫：“你是不是人哪？”其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人用折磨别人来证明爱，有人用接受折磨来证明爱。当时，他们正享受着十指相缠般的契合，快乐得不得了呢。何宝荣病好后蠢蠢欲动，黎耀辉不无遗憾地说：“我并不希望他太快复元。他受伤的日子是我和他最开心的。”然后，他怜惜地摸着何宝荣的眉毛，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缱绻柔情。Happy Together的英文片名并非十足反讽，也有如实反映。还有两个几乎一样的镜头在对比：何宝荣离开后，打工的黎耀辉为人拍照时，极不耐烦；何宝荣回来后，他还是给人拍照，却春风满面耐心和蔼。心里有爱，即使为爱吃苦，也吃得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好过仅仅为维持生计而劳作，人象一具行尸走肉。――这是黎耀辉最让人感动的地方。曾经读到有人这样评论黎耀辉：“说何宝荣贱，其实他比何宝荣还要贱！”无论这刺耳之音背后有多大的偏见，还是道出了一个真理――爱就是犯贱。
　　
　　历史上，最大的犯贱之举就是“那本有着神的形象的，不把自己看成和神一样尊贵，反倒虚己，取了奴仆的样子，成为人”（腓立比书2:6－7），乃至于屈辱地死于十字架上的那位。黎耀辉为爱吃苦，多少还有出于对情感依偎和肉欲之欢有所图，但已经显出了几分牺牲自我和包容所爱的伟大。而已经拥有了万物的神，所图何在呢？因为他既然给了我们自由意志，他就无法强迫人类爱他。于是，他只好折磨自己来表达心意，给人看――他爱人，所以愿意为人受难。联想起本片所探讨爱的问题，无疑可以回应那句刻薄的评语：何以当一个人为爱犯贱时（受苦），尤其是贱到极致时（受难），却走到了贱的反面――无上的高贵。黎耀辉确实比何宝荣贱，因此也比他高贵。
　　
　　从头至尾，黎耀辉都是个付出者，他付出并不因他欠何宝荣什幺，只是因为爱他而已。何宝荣买了灯心血来潮要去看瀑布，他听了；何宝荣说分手，他也不反对；何宝荣受伤了，他无微不至地照料……所有的生活来源都是由黎耀辉辛苦打工挣钱来维持，从没见何宝荣干过什么正经事，其实从他和洋人周旋可以猜出，分手后他是靠卖身为生的。虽说黎耀辉扣留何宝荣的护照显得坏了一点，但若连一丁点不满也不表达，黎耀辉真成神了。从何宝荣不断地“受”，对应黎耀辉不断地“施”，爱就是一场践踏与被践踏的游戏。在这过程中，何宝荣象征了人性的原生态：自私贪婪不负责。需要爱时，拿血作妆，一付可怜相；要饭吃、要烟抽，无情地支取他人的爱惜；伤好后心思活络了，怕单调，鄙夷给他提供衣食住所的恩人，扑拉拉振翅高飞去也……总之，他是个不看地图的人，随意行走的人。
　　
　　而黎耀辉则不同，他为爱而活，有理想――如果不把“理想”当成个太大的词的话，那么瀑布就是他的理想；即使他的心被何宝荣充满，他也能兼顾他人，比如小张。他们的关系没有象预想的那样发展成另一对同性爱人是编导的高明之处，这让黎耀辉对他的帮助显得纯粹，没有了身体回报的可能。他们的突然相拥却是整部影片中，我所感受到的最动人的瞬间――一对真正相知的兄弟。还有黎耀辉企图修补父子关系的努力，都表明了他活得认真、踏实、有责任心。（当然不能否认，黎耀辉也放纵过一回，这表明他毕竟是个人，有着沉重的肉身。）更别提他永远经不起何宝荣一句“不如重新开始”，看似心软得无药可救，其实体现了无限的包容和宽恕。然而，他毕竟是人，再大的承担也有个限度，他既无法忍耐周而复始的沉溺，也不知该如何一劳永逸地改变善变的爱人，只能从这份绝望的爱中拯救自己了：“我开始不想留在家，……我只是不想继续下去。”他去伊瓦苏瀑布是为了祭奠情殇。有时候，哭泣是最后的释放，从此再无牵挂。不如归去……最后一个镜头，他回到了家，看着热闹繁忙的香港，微笑着……
　　
　　爱是唯一值得不断探索的话题。虽然希伯来语中根据爱的对象不同而将爱分为三个词，但以人与人的关系来比拟神与人的关系，《圣经》中早有先例，见《何西阿书》。神命他的先知何西阿去娶一个淫妇歌蔑，然后让他体会她不断背叛的屈辱和愤怒，以对应神所感受到的人不断拂逆背弃他的痛楚。将人类比拟成淫妇似乎是个太严厉的责备，但其实人若无法律约束，滥用自由的结果就是放荡成性。人在困境中希冀上天的垂怜，在顺境中把神忘在脑后，不耐烦平淡的生活，常常动念离家、出轨尝鲜，与淫妇有何二致？影片只反映了黎耀辉和何宝荣一次离合，但此前类似的经历有很多次了，因为黎耀辉说过：“我和他一起很久了，中间也分开过，可是每次听见他这幺说，我总会跟他再走到一起。”黎耀辉可以“施”，因为他曾有充沛的爱，不记代价地付诸于人，而把何宝荣看做“淫妇”就不显得突兀了。
　　
　　总是听人说“爱没有对错”，也许吧，但爱的方式肯定有对错。正如某事的结局是个灾难，我们一定怀疑是操作上出了问题。爱也是。影片没给出明晰的结局，是编导怕把判断强加于观众，而艺术的魅力就在半遮半掩之中。其实，这部看似另类边缘的影片深藏着传统而人性的内核，只有不断驱散那幻境般的情感氤氲，才能触摸到它对人性之美的认同。象何宝荣那样去爱，或象黎耀辉那样去爱，是你的选择。黎耀辉回家了，在亮灯街所象征的温暖嘈杂的人间，找到友谊、找到家的感觉。知道家在何处的人，才会安心旅游，否则便在凄凉地流浪。其实，何宝荣不是没有家的人，黎耀辉就是他的家。也象人在家里呆闷了便出去走走，他也时常离开黎耀辉。然而，这回他无家可归了――“阿辉搬走了”。他回到那空空的小屋，把烟堆垒在壁角以示忏悔有什幺用？鲜红的毯子蒙得住低沉的哭泣，蒙不住洪水灭顶的悔意。故事中看不见他的结局，并非因为主演半途离开剧组，而是编导不忍揭露：除了沉沦到底，他还能有什幺结局？
　　
　　值得激赏的影片才值得为它思索撰文，影片的成功在于充分展露了所有演员的天分。我不想将把艺术探讨融入八卦之争，但我不得不承认角色分配得正确，和个人气质丝丝入扣，甚至在1997年已隐约预言了他们的未来，思之不寒而栗。那妩媚的、极富艺术气质的已经凌空而去了，定格为一个飞天的姿势；那低调的、一直在默默隐忍爱人耻辱的闷蛋先生，还在烟火缭绕的人间，过着踏实勤勉的日子。于他，将来未见得会更加五光十色，因为他早有了令人炫目的辉煌，但可以品着人生百味，慢慢地变老，无疑是做人最大的幸福

网中鱼 · 发表于 2004-09-11 17:02:53

昨天晚上刚刚重温了《春光》，楼主分析到如此细微，佩服！

绝爱 · 发表于 2004-09-13 19:54:13

付出多少的问题吧。
爱情里面总有一个人是上赶着犯贱的

sl269398 · 发表于 2004-09-21 08:42:55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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