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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漫天的烟火燃起来的时候。
当那个荒谬的时代来临的时候。
被窝里的温馨,练嗓,保护,五个大洋,一串冰糖葫芦,逃跑,回来,决心,时光,嘴里的烟灰,血,照片,角儿,陈蝶衣,段小楼,争执,剑,哀伤,分离,孤单,堕落,仓皇,茫然,师训,都活生生还原为批斗,揭发,背叛!
原来,他只是是台上的霸王。
是他用想象成全了他的高大。
“师兄,我要和你唱一辈子《霸王别姬》!要一辈子!少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是一辈子。”
但是他用他铜锤花脸的嗓子喊着:“沙瓤的大西瓜”。
他只是一个有家有室的普通男人罢了。
一九四三年。
那会儿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得过且过。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斗蛐蛐。
小楼的铜甲将军屡战连捷,就有人帮腔恭维:“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小楼志满意得。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催小楼上场。小楼不动:“你没见我忙着呐?”
蝶衣恨他吊儿郎当,一急,把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
小楼心气不顺:“找人赎行头去吧。进了当铺了。”
蝶衣也气:“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终于越说越僵。两人血气上涌,千愁万恨。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的望着他。孰令致此?
孰令致此?
他要他。
但是他不要他!
他的霸王,只得他一个人罢了。
孙玉娇左挡右推,一迭声的:“我不要,我不要”
台下,只以为是小女子的欲拒还迎。但他的声音有冰一样的寒冷:是!他算什么?他不要他不要!
他冷眼看她在自己面前表现一个妻的专利。
那是他永远不能得到的名分。
他是他的女人,他是他的虞姬。
可是他永远不是他的妻。
那个有蝙蝠翅膀的晚上,他是豁出去了。
婉转呻吟的时刻,脑海里,想必翻滚的是红绡帐里的霸王吧?
双眼迷蒙不是醉酒,是那张和霸王一般的面孔。
他扔给他剑:“从今我们拆伙”
一九四九年,解放。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兵干部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的文化水平,便安排了一个“扫盲识字班”。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
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就笑:“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
其实,“爱”比“受”也只多了一个“心”而已。
用心的去受苦、受难、受罪、忍受……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作为旧社会的戏子,文艺界毒草,小楼和蝶衣倍受凌辱,尊严扫地。
这一日,轮到两个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起初二人只道些诸如“爱斗蛐蛐”、“爱睡懒觉”之类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小事,直到小楼失口提到“袁四爷”这个名字。
那时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把他猛然一揭,血污狼籍。
呵……他是为他啊!!
哪个夜里,在袁四爷的怀里,他抱着的的是霸王的那把剑啊。
蝶衣进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他诉冤了:“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那双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他为了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资产阶级遗毒。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
歇斯底里而亢奋莫名,连火焰都静止了。
是她!是她!
他把他的愤怒和怨恨全都发泄在、倾注在菊仙身上,那个和他抢他的霸王的妓女身上,那个从狂嚣的火场中救回那把寒峭凌冽的剑的女人身上。
蓦地,他住嘴了。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
电闪雷鸣,血雨腥风。两人一瞬间便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孰令致此?
多年以后,他在香港,听说他在一个叫酒泉的地方打磨一种叫夜光杯的器皿。
再相见,已是芳华暗换。
他和他唱最后一出戏。
“师兄,我要和你唱一辈子《霸王别姬》!要一辈子!少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是一辈子。”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妃子,看来今日是你我分离之日了。………”
………………
“大王,请赐予我宝剑!大王,请赐予我宝剑!”
“妃子,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华丽的情死不过是一场假像。
“我这辈子,就想做回虞姬”
当时没有死,于是就只好寂寞的活着了。
有张国荣清冷的声音:“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夜机微醺涂鸦。
叫飞雪停止
摘自李碧华文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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